查看完整版本: 海的溫度 -【忘塵閣·第二部】玲瓏心《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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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茅 發表於 2018-1-28 06:38 PM

(六)

第二天吃過早飯,公蠣惦記著小妖,便去了流云飛渡。

小花正在整理貨架,看到公蠣忙施禮道:“龍掌櫃早。”

公蠣探頭往后院看去:“小妖呢?”

小花道:“身体倒沒大礙,不過還未起床,睡著也不踏實。”

公蠣遲疑了下,道:“我去看下她。”

小花粗笨沉悶,平日里几乎沒什麼話,一副木木呆呆的樣子,自然公蠣說什麼便是什麼。

公蠣來到小妖的房間。房間很普通,粉色的帳幔,白色窗簾,床頭牆面上掛著一些精巧的小玩意儿,帶著一種小女孩特有的溫馨。

小妖躺在床上,眉頭緊皺,雙手抱胸致使被子高高隆起,睡夢中仍然一副緊張的模樣。

公蠣道:“發燒麼?”

小花摸了摸她的額頭,道:“不發燒。我看她比較累,就沒有叫醒她。”

堂前忽然有響動,似乎有客人來,小花忙去招呼。

孤男寡女同處一室,公蠣雖然不在意,但對小妖的名聲可能有影響,特別是隔壁還住著那個長耳朵長舌頭的李婆婆。躊躇了下,轉身要走,衣角卻被拉住了。

小妖閉著眼睛,夢囈一般道:“不要走。”

公蠣以為她裝睡,叫道:“小妖起床,日頭曬到屁股啦!”

小妖長長的眼睫毛快速閃動,無聲地哭了起來。公蠣晃動她,道:“小妖! 醒醒!”

小妖折身坐了起來,眼睛睜開,卻不看公蠣,而是直勾勾看著房梁,淚水如同 斷了線的珍珠往下滴落,嘴巴微動,無聲地念叨著什麼。

公蠣將耳朵湊近,全力分辨。

小妖叫的是“姐姐”!

小妖哭了一陣,重新躺倒昏睡。公蠣出了房間,小花也已經忙完,送他出去。

公蠣道:“小妖家里還有什麼親人?”

小花茫然道:“親人?好像沒有。”想了一想,堅決道:“沒有。除了我和姑娘。”

公蠣道:“她家原籍哪里?如何跟的你家姑娘?”

小花搖頭道:“不知道。”

公蠣見問不出什麼所以然,只好道:“你過會儿叫她吃些東西。如若不行,還是叫個郎中吧。”

小花憨笑道:“已經叫郎中看過了,說並無大礙,開了些安神的藥。您放心,我會照顧好她。”

既然已經出來,公蠣便四處逛逛。剛走過街口,見外出進貨的胖頭拐進了另一 條巷子,遂跟了上去。

不用說,胖頭又去找虎妞。公蠣正躡手躡腳准備上去嚇唬他一下,旁邊突然竄 出一個人倒退著過來,剛好撞在公蠣懷里。

一股溫香軟玉的感覺傳來,公蠣急忙跳開,定睛一看,卻是玲瓏。玲瓏羞得臉 色通紅,忙不迭地道歉。公蠣正了正神色,道:“姑娘這是在做什麼?”

玲瓏含羞帶笑道:“我的一個簪子不小心掉了,我思量就是掉在了此處,卻怎 麼也找不著。這不剛才找得急了,撞了龍掌櫃。”她一雙鳳眼朝公蠣款款一瞥。

公蠣一陣慌亂,道:“我幫你找找。”玲瓏咬著手帕子,蹙眉道:“算了,也不 是什麼貴重的東西,不過是個日常戴的。家里還煎著藥呢,我回去了。”

公蠣忙道:“姑娘住哪里?我要找到就送過去。”

玲瓏臉儿一紅,后退一步,低聲道:“柳枝儿巷八號。”說著不待公蠣回話,低頭快步走開。

公蠣正欣賞她窈窕的背影,玲瓏忽然回過頭來嫣然一笑,目光同公蠣相撞,頓時臉頰緋紅,掩面逃開。

公蠣不由呆了,直至目送玲瓏走遠才想起尋找簪子。剛走几步,便見一根鑲嵌玉珠的銀簪躺在腳下石縫中,忙撿了起來。

銀簪上還帶著她的發香。公蠣放在鼻子下貪婪地嗅了一嗅,欲要追過去,玲瓏已經不見了蹤影。遲疑了片刻,還是朝著老木匠家的方向走了過去。

老木匠家大門敞開,一輛馬車停在門口,正在裝貨。不用說胖頭又在充當免費 勞力了,公蠣遠遠便看到胖頭一趟趟扛起已經包好的家具,按照虎妞的指揮依次裝 車,大冷的天熱得滿頭大汗。

趁著胖頭去院內搬貨,旁邊一個賣菜的大嬸用肩膀扛了一下虎妞,嘻嘻笑道: “虎妞,這就是你的傻女婿?”

虎妞的胖臉上漾出甜蜜,嘴里卻不滿地道:“誰傻了?人家精明著呢。”又警告 道:“這我兄弟,你可別胡說。”

大嬸擠著眼笑道:“喲,你還害羞呢。是個人都看得出來!”

虎妞嘻嘻笑道:“八字還沒一撇呢,你當他面可不許提起。”

若是胖頭娶了虎妞,這忘塵閣又添一把干活的好手。公蠣一邊想著,一邊側著身子從馬車后面的縫隙進入店鋪之中。

虎妞一看公蠣,忙進來招呼:“龍掌櫃來啦!您坐。”說著熱情地給公蠣倒了一杯熱茶,扯著嗓子道:“胖頭,龍掌櫃來看我們來啦。”那個表情舉止,仿佛她已經 同胖頭成親了一般。

胖頭腦袋頂著一個沉重的紅木高腳胡凳走進前堂,看到公蠣有些不好意思, 道:“老大,你怎麼來了?”

公蠣心神不寧,他的左手插在懷里捏著那根簪子,目光散漫地打量著前面展示 的小件家具,敷衍道:“我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家具。”

虎妞跳過去,抽出個大手帕子,甩在胖頭的額頭上,滿臉堆笑道:“老大您看 中什麼了,只管拿。”

胖頭竟然也不躲避,理所當然地讓她幫著抹汗。公蠣忽然心生羨慕,朝兩人笑 了笑,道:“好。”

公蠣的眼神轉了一圈,自然而然地落在那個破舊的小木鼓上,走過去從堆滿刨 花的木屑中撿起,道:“這個小鼓不錯。多少錢?”

虎妞哈哈笑起來,道:“您看上這個?我建議您還是挑些其他的罷。這個是我 小時候的玩具,這兩天不知怎麼又翻出來了,都破了。”

公蠣翻弄著看,道:“這種小鼓如今不多見了。我就要這個,多少錢?”

虎妞見他堅持,爽朗道:“這麼個破玩意儿,哪能收您錢。送給您啦。”

公蠣也不再推辭,笑道:“好,我就不客氣了。”話音未落,背后猛地衝過來一 個人,將小鼓一把奪去,粗聲粗氣道:“不行!”

原來是老木匠。老木匠個子矮,比他家閨女低了大半個頭,長得卻極為壯 實,一張臉黑得像塊煤炭。虎妞臉上掛不住,撒嬌道:“爹!你做什麼?還給我! 這……這可是胖頭的老大!”

公蠣覺得,虎妞也就在她爹爹面前,才表現像個女孩子。

胖頭腦袋一縮,輕輕拉拉公蠣的衣裳,小聲道:“老大換個其他的吧。”

公蠣甩開他,眼睛仍然看著小鼓。

老木匠抱著小鼓,硬邦邦丟下一句:“其他的隨便挑,這個,不行!”

虎妞撒嬌道:“爹,我都多大了,這些玩具我早不玩了!”

老木匠堅決道:“不行!”

虎妞鼓嘴瞪眼,同她爹使氣,父女倆對瞪了片刻,虎妞一張胖臉頓時漲得通紅,哇一聲哭了起來。

這麼大的個子哭起來卻像小孩撒潑,四處踢打周圍的家具。老木匠臉上顯出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氣,拿著小鼓躊躇半晌,笨拙地去拍虎妞肩膀:“妞妞不哭……”

虎妞奪過小鼓塞給公蠣,眼淚一抹破涕為笑,推他道:“趕快拿走。”

看來這便是這對父女慣常的相處之道,虎妞是吃准了老木匠疼她。

公蠣好歹是個掌櫃,原不必非要人家一個破舊的玩具,只是這涉及小妖夢游的根源,只好回禮道:“多謝老叔。”

老木匠的表情很是奇怪,帶著一點點絕望,還有一點似乎“意料之中”的淡定,先是定定地看著小鼓,慢慢又將目光轉向公蠣,低聲道:“該來的,總會來的。”

公蠣愣愣道:“什麼?”老木匠不再多言,佝僂著背,慢吞吞回了后院。

小鼓拿回來了,但這小鼓實在太過平淡無奇,又破又舊,丟到垃圾堆都不一定有人會撿。公蠣左看右看,都不知那晚小妖中了什麼邪,對著一個小鼓哭泣叩拜。

直到下午,小妖仍然昏睡不醒。公蠣瞧著她的狀態,分明還在夢中,一會儿流淚一會儿微笑,只是沒有再四處走動。並且無論怎麼搖晃,她對夢境外的現實世界皆毫無反應。小花急得直哭,找了畢岸過來看,畢岸卻道“無妨”。

吃過晚飯,胖頭偷偷出了門,公蠣自然也不會閑著,溜達著去了柳枝儿巷。

柳枝儿巷並不遠,就在磁河對面,公蠣也輕而易舉找到八號,但大門緊閉,空 無一人,玲瓏並不在家。

公蠣吹著冷風在外站了一個多時辰,直到巡邏的官兵經過厲聲呵斥,說是今晚 天狗吃月亮,閑雜人等不得在街上晃蕩。公蠣無奈,只好拿著已經被捂熱的簪子垂 頭喪氣地回了家。

一推開房間門,卻見畢岸摸黑坐在桌子前,倒把公蠣嚇了一跳。

公蠣忙點了燈,警惕道:“你來我房間做什麼?”

畢岸拿起一個東西在公蠣眼前一晃,道:“這個小鼓……”原是那日公蠣在巫琇的大雜院得來的小玉鼓,公蠣一直藏在床下。

公蠣扑上去,一把奪了過來,並將桌面上剩余几個玉鼓連同今日討來的木鼓一並摟入懷中,叫道:“你別動我的東西!”又一個個拿起檢驗了一番,道:“我打算把它作為傳家之寶,以后傳給我儿子。你別打它們的主意。”

畢岸咧了一下嘴,慢悠悠道:“你沒第一時間把它當掉,已經超乎我的意料了。” 公蠣得意道:“別瞧不起人,我可不是靠當東西過日子的人。你看看這塊螭吻珮,還有那個假冒的避水玨,哪一塊我當掉了?”

說完才想起螭吻珮原是偷畢岸的東西,正想找個借口支吾過去,卻見畢岸的關注點並不在螭吻珮上,而是問道:“什麼假冒的避水玨?”

公蠣轉過身子,將玉玨吐了出來,在畢岸眼前一晃,又重新塞回臉頰,道:“就這個,山羊胡子說了,仿的,不值几個錢。”

畢岸的眼神有些奇怪,不知是震驚還是疑惑,但卻沒再說什麼,只笑了笑,點點頭道:“好,收好。財叔說你……”

呵,這山羊胡子,定然在畢岸面前告自己的黑狀了!公蠣不等他說完,馬上先發制人,委委屈屈道:“你別聽財叔瞎說。我每日出去打探市場行情,指導胖頭購 進那些賺錢的小玩意儿,不僅沒有花忘塵閣一分錢的車馬費,還帶了一大筆收入。 倒是財叔,老眼光,總覺得守在店里才叫干活……”

畢岸打斷道:“財叔說你近來表現不錯。”他從一堆玉鼓中拿過小木鼓,嘴角泛出笑意。

公蠣轉著眼珠,揣測著畢岸的來意。

畢岸忽然拿出小刀,一把划破了小木鼓的鼓面,伸手進入摸索了片刻,道: “我今晚來,是想告訴你關于這種小玉鼓的來歷。”

公蠣誇張地做了一個跳起來擊鼓的動作:“我知道,這不是西域手擊鼓嗎。”

畢岸搖搖頭,道:“不。它叫窨讖鼓,不是手擊,也不是西域的。”

“窨讖鼓?”公蠣重復了一遍。他從未聽過如此古怪的鼓名。

畢岸道:“窨讖鼓,是遠古時候用來祭祀的樂器。”

公蠣的眼睛亮了起來,“那豈不是更值錢了?一連七個,個個完好無缺。”

畢岸帶著一種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公蠣,啞然片刻,方才慢條斯理道:“一連七個,確實比較少見。不過完整來說,應該是八個。”

公蠣已經飛快地在計算能夠價值几何了。

畢岸摸完木鼓的內側,又去摩挲玉鼓的鼓身,並用手指輕彈鼓面。

公蠣自顧自道:“剩下那個,在哪儿呢?我們去找找看,若是集齊八個,定然價格翻番。”

畢岸忽然將玉鼓遞給他,道:“你看這鼓是什麼做的?”

這些玉鼓公蠣天天把玩,再熟悉不過。當下用手輕輕叩擊,自信滿滿道:“當然是上好小羊皮。”鼓腔發出一股奇異的共鳴聲,如同一個女子的吟唱。

畢岸道:“窨讖鼓的鼓腔,選擇天山陰玉。”

公蠣的眼睛頓時亮了。天山陰玉又名“仙人吟”,產于天山冰窟之下,玉石中間有無數肉眼看不見的孔洞,可產生共鳴回音,據傳屬于上古時期祭祀時的首選樂 器材質,如今早已絕跡。公蠣捧起一個,欣喜若狂道:“真的有仙人吟這種玉啊?” 一邊說一邊放在耳朵邊凝神細聽。

果然有些輕輕的悠揚長音,只是必須貼著耳朵才能聽到。公蠣開心地道:“你 聽聽,像是個女人在唱歌。”

畢岸把玩著玉鼓,若無其事地看向公蠣,“鼓皮麼,要用七歲女孩的背部皮膚。”

公蠣如同被蜇了一下,手中的玉鼓跌落下來。畢岸閃電一般出手,在玉鼓落地 之前撈起了它,“四對小鼓,最好是雙胞胎。將女孩灌以特制藥物,趁其昏迷不醒之時,割開額部頭皮,灌注溫熱的桐油,皮膚便與身体慢慢分離……”

公蠣不寒而栗,叫道:“不要說了!”抖抖索索將所有的玉鼓推向他,帶著哭腔道,“我不要了,你趕緊拿去處理了!”

畢岸淡定自若,挑出其中一對,比較來看:“你看,這個便是一對雙胞胎,連背上胎記的位置都一模一樣。”

公蠣一想到人皮鼓放在自己床下這麼多天,便心里發毛,舌頭打結,再看畢岸表情如常,如同講解一件尋常的寶物的樣子,更覺得不可思議,氣急敗壞道:“你你你還有沒有人性的?大晚上講這些,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畢岸不理他,平淡的眼神忽然精光四射,冷冷道:“窨讖鼓是祭祀之器,專為召喚亡魂而制。不過自秦朝之后,殉葬、窨讖之舊殯葬制屢屢受人詬病,后皇明君便不再采用,再加上陶藝大興,便多以陶人、陶馬代替活人殉葬。這種東西,便由官方掌控流傳至地下民間,甚為少見。只是沒想到,當代仍有人制作窨讖鼓。”

公蠣几乎要被氣哭了,道:“你怎麼不早告訴我!”

畢岸恢復了淡然,道:“我當時只是心中疑惑,並不確定,直至今日才弄明白。”

公蠣心中大悔。當日就不該貪這便宜,從巫琇的地盤搜出來的東西,能有什麼好的?如今一刻也不想看到這些人皮鼓了,巴不得畢岸趕緊拿走,忙道:“行,我知道了。今晚不早了,我困了。這些東西不如放你屋里,你慢慢研究。”

畢岸正色道:“那怎麼行,這些東西價值連城,我不能奪君子所愛。”他越是 一本正經,公蠣越覺得自己被耍了。無可奈何之下,抓起一個高高舉起,賭氣道: “行,你也不要是吧,我這就把它給砸了!”

畢岸慢條斯理道:“砸了也不錯,不過小妖的夢游,可就治不好了。”

公蠣怔了一怔,哇哇亂叫起來:“小妖夢游,同我有什麼關系?”

畢岸道:“小妖夢游,同窨讖鼓有關。你若是砸了它們,只怕小妖永遠活在夢魘里,再也走不出來了。而你,”他緩緩道,“你是存在小妖夢境中的唯一人物。”

公蠣茫然地看著他。

畢岸道:“這麼說吧,小妖同窨讖鼓之間一定有什麼故事,故事發生的當時,你也在場。”

公蠣噗地吐出一口氣來,哂道:“你就胡說吧你。還我也在場,我几時認得的小妖?我來洛陽還不到兩年呢。”

畢岸悠然道:“好,你不想管小妖的夢游也無所謂,反正你一向都是這麼自私膽小的人。不過窨讖鼓只要破了它的法門,還是尋常的精致小鼓,若能集齊全套麼,價值連城不敢說,在洛陽可以買下除了大明宮之外的任何一所大宅子。”

公蠣對畢岸說他自私自利很是憤怒,道:“我怎麼自私了!”接著便聽到可以買 下大明宮,大喜道:“真的?”

畢岸道:“剩下的那個就在附近,你也見過的,今晚便可以找到。”

一輪圓月升起,清輝穿過窗欞,一股陰冷扑面而來。畢岸仰臉凝望,忽然道: “今晚子時,天狗吞月。”

公蠣對此毫不理會,只惦記著第八個鼓,但真想不起在哪家見過類似的小鼓, 悻悻然道:“你別騙我。”

畢岸收回目光,道:“信不信由你。你今晚將這個鼓敲響,明天早上便能看到第八個鼓了。”說著從懷里取出一個骨頭做的鼓槌來,丟在桌上。

公蠣眼珠亂轉,似信非信。

畢岸盯著他的眼睛,道:“找到法門,破了它的陣法。”起身行至門口,又回頭輕笑道:“集齊八個,大明宮哦。”

公蠣從未見過他如此“皮笑肉不笑”的樣子,飛起一腳把門踹上,隔著門沒好氣道:“你長這個樣子,不適合扮猥瑣。”

畢岸一走,公蠣便后悔了。看著那堆在燭光下流光溢彩的玉鼓,他便不由自主 想起畢岸所說拿熱桐油往頭皮灌注的情形,對那摩挲過多次的鼓面再也不敢觸碰。

畢岸說自己曾在小妖的夢里,公蠣也記得,小妖夢游時几次清晰地叫“龍哥 哥,救救我”,可是,公蠣明明剛認識小妖沒几個月啊。

畢岸這個說一半留一半、愛裝大尾巴狼的混蛋!

糾結了多時,房間里燭頭漸暗。公蠣煩了,拿起鼓槌,閉著眼亂敲一氣。

鼓聲輕而純淨,帶著空靈悠長的回音,像是一個稚嫩的小女孩在虔誠地低聲吟唱。公蠣本來也未用力擊打,所以在寂靜的夜里並不顯得突兀。

鼓聲帶著最后一絲顫音漸漸消失,周圍一切如常。公蠣長吁一口氣,隨手抓起件長袍將鼓蓋住,胡亂包上塞入床底,然后飛快躺回床蒙上腦袋,只露出眼睛。

什麼第八個小鼓,連個屁也沒有。這個可惡的畢岸,肯定是不想把這些人皮鼓放他房間里,故意騙自己。

只聽三更鼓響,公蠣眼睛干澀,眼皮漸漸沉重,很快進入了夢鄉。...<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1-28 06:42 PM

(七)

公蠣飄飛在空中,騰云駕霧一般,飛得輕松愜意,眼睛的余光可清晰地看到身 下的樹木、山脊飛快地后退,那些如同玩具盒子一樣大小的民居和黃豆大的在城牆上巡邏的士兵,顯得渺小而可愛。

我又在做夢了。公蠣想。他常常做這樣的夢,夢到自己能夠像小鳥一樣飛翔,站在高高的云端,俯瞰眾生。

做夢也好,只希望不要這麼快醒來。

呼呼的風輕拂著身上鋼鐵一般的鱗甲,毛孔張開,四肢舒展。公蠣吐出一口濁氣,興奮地在空中打了一個翻轉,肆意觀看洛河的粼粼波光,以及街道燈籠如螢火蟲一樣的斑斑點點。

公蠣玩心大起,一個俯衝飛至敦厚坊上空。忘塵閣門前的燈籠似要換了,比其 他店鋪的光線都要暗淡;隔著屋頂能夠聽到胖頭一邊吧嗒著嘴巴一邊用力地翻身,晃得床板咯吱咯吱響。

公蠣看到自己的房間。房間里通紅一片,難道剛才睡的時候忘記吹滅蠟燭了? 小心別釀成火災。

夢要醒了,夢要醒了。公蠣嘴里戀戀不舍地念叨著,已經做好准備要摸到軟軟 暖暖的被子,看到已經即將燃盡的燈頭了。

所幸飛翔的夢又繼續了。公蠣飛過洛陽城,掠過高高的邙嶺。

出了城,頓時感覺到光線的昏暗。雖然不影響公蠣的視線,但他卻不喜歡這種陰沉沉的感覺,壓抑而無助,但公蠣卻舍不得這種飛翔的感覺,掙扎著不願醒來。

山野一處空地,一條小水蛇高昂著頭,悄無聲息地在草叢中游走。如此遠的距離,公蠣仍清晰地看到它的模樣:蛇頭碧青,橄欖色的身体上布滿均勻細膩的鱗片,在黑暗中發出幽幽的微光。

小水蛇仍在奮力地滑行。公蠣很想在它面前炫耀一下,但在夢中似乎無法發出 聲音,只好在心底暗暗同它打了一個招呼,盤旋著繞過一個山坳。

山坳那邊豁然開朗,八個大火爐分兩行排開,發出紅亮的光。火爐上面燉著一 口大鍋,前面豎著一根大字形的木柱;兩排火爐后面,是一個三尺高的石台,背靠 山脊,旁邊是個山洞,依稀透出燈光,並聽到人的竊竊私語聲。

莫非這里在搭台唱戲?公蠣剛好飛的累了,便落在一處高高的山石上,對面景象一覽無余。

小水蛇竟然也游了過來。他似乎感受到了火光的溫暖,慢慢伸了一個懶腰,將身体盤曲在山石腳下一處濃密的草叢中,沉沉睡去。

烏云退開,圓盤一般的月亮當空照耀,撒下一地銀光。隨著一陣梆子聲響,几 個身著五彩戲服、戴著福娃娃面具的人,各抱著一個小女孩從石台一側的山洞中走出來,最后一個清瘦男子卻空著手,著裝也與其他人不同:他戴一張咧嘴大笑的昆侖奴面具,穿一件巨大的黑袍,卻在背后繡了個銀色骷髏,在月光下十分顯眼。

鑼鼓齊響,火光跳動起來,照得周圍如同白晝。几個人放下孩子退回到山洞 中,只留下一個帶頭的精壯男子,朝衣著銀骷髏的男子躬身道:“六個,還有兩個, 馬上便送來。”

銀骷髏似有不滿,沉聲道:“怎麼回事?”他的聲音低而沙啞,聽起來像是嗓子 被捏住了一般,異常怪異。

精壯男子陪著小心道:“恭喜少主,淘到了一對寶貝。羅家的這對娃娃異常聰 明,那鬼心眼子叫一個多,今天中午竟然又給她們逃脫了。不過下午傳來消息,說 已經擒到,現下應該馬上就到了。”

銀骷髏哼了一聲,道:“一個大男人,還斗不過個七歲的娃娃?叫人笑話。”說 著不再搭理精壯男子,兀自繞著孩子們走了一圈。

六個孩子每人額頭上打著一個數字,從一到六,都是六七歲的樣子,剛好三 對,很明顯是三對雙胞胎,因為長得一模一樣。每對都長得甚是可人疼,眉清目 秀,粉臉紅唇,粉雕玉琢一般,只是他們呆板沉悶,明明會睜眼眨眼,卻面無表 情,乖乖地席地而坐,默然不響;穿著同男子一樣的黑色長袍,背部繡有銀色骷髏,更顯得老氣橫秋。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兩個黑影從山坳入口處快步跑來,將肩上扛的一個麻 袋放下,氣喘吁吁道:“龍爺,三個。”

銀骷髏哼了一聲。精壯男子低聲喝道:“怎麼是三個?” 一個馬臉大漢諂笑道:“我們原以為羅家丫頭不錯,沒想到碰上個更好的,不過不是雙胞胎,我們順便給帶過來,給您選選看。”

精壯男子忙將麻袋解開,果然拉出三個小女孩來,推到銀骷髏跟前。

三個小女孩神智卻是清醒的,只是手腳被縛,嘴巴被堵,說不出話來。其中兩個眉眼相似的,額上分別寫著“七”和“八”,應該是他們口中的羅氏雙胞胎,另 一個額頭光潔,並未寫數字。

銀骷髏示意解開她們。馬臉大漢為難道:“龍爺,直接打暈吧?這几個小東西 可是個人精儿……”

精壯男子喝道:“按龍爺的話來!廢話哪那麼多!”

馬臉大漢不情願地去了繩子和綁嘴的布條。繩子綁得並不緊,雙胞胎中,寫七號的那個自己活動了下手腳,馬上轉身去幫妹妹八號,一臉警備之色。而另一個未做標記的小女孩更為活潑,嘟起嘴巴,仰臉看著銀骷髏,嬌嗔道:“你們把我的手 腳都弄疼啦。你看,”她伸出肥嘟嘟的小胳膊,“吹吹。”

她的眼睛純淨無邪,沒有一絲懼意,顯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銀骷髏愣了下,僵硬地俯下身子,在她胳膊上吹了一下。她跳了起來,笑道:“不疼啦。”

八號抽搭搭哭起來,七號低聲安慰她。小女孩眨著明亮的大眼睛,拎起裙子轉了一圈,道:“啊呀,這里地方真大。我們來這里捉迷藏嗎?”

銀骷髏笑了,道:“是。”

小女孩並不怕生,拉著七號搖擺道:“姐姐姐姐,我們捉迷藏吧?讓面具叔叔找,好不好?”

七號摟緊妹妹,用稚嫩卻極為堅決的聲音道:“他們全都是壞人。”她轉向銀骷髏,道:“你放了我妹妹,我什麼都聽你的。”

銀骷髏桀桀而笑,山中的夜梟被驚動,發出一連串哭泣似的鳴叫。

草叢中的小水蛇昂起頭來,一雙眼睛滴溜溜亂轉。

几個面具人魚貫而出,分別抱起一至六號,將她們敷在大字形的柱子上。

七號小女孩挺起小胸脯,驚恐地看著面具人將爐火上面放上大鍋,倒入金黃色的桐油,將八號小女孩抱得更緊。另一個小女孩似乎沒有感覺到危險,繞著火爐蹦蹦跳跳,拍手笑道:“這是要煮東西吃嗎?”

還剩下兩根柱子空著。銀骷髏背著手,繞著三個孩子陰森森地笑。八號低聲 道:“姐姐我怕,我要回家!”

七號輕撫著她的背,抬頭看著銀骷髏面具下的眼睛,極其冷靜地說道:“我妹 妹皮膚不好,碰傷就會留下瘢痕,背部有疤,不合用。”她的口吻,完全不像是一 個七歲的孩子。

旁邊馬臉漢子嚇得連忙擺手:“龍爺,我真什麼也沒說,這小丫頭鬼靈精,可 能聽到了我們的談話……”

銀骷髏眼神示意。精壯男子上前,一把撕開了八號背部的衣衫。 八號背部,果然有兩塊成人指甲大的瘢痕結節,比其他地方的皮膚顏色深些。

馬臉漢子看了仍在一旁圍著火爐歡欣跳躍的另一個小女孩,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條 縫:“龍爺,這個誤打誤撞,您看剛剛好呢。”

小女孩回過頭來,咯咯笑道:“你說我嗎?”

銀骷髏玩味地看著小女孩純淨的眼神,道:“這個小玩具,我要留著。”

梆子聲越來越急,月亮漸漸發紅,看起來比剛才更亮了些,但山上的景象反而呈現出一層毛茸茸的邊來,如同眼睛累時看東西帶著的重影儿。

精壯男子低聲提醒道:“龍爺,時辰快到了。”銀骷髏俯身看著七號,用手指挑起她的下巴,獰笑道:“這兩個丫頭,我都喜歡,怎麼辦?”

七號的眼睛閃了一下,卻沒躲開。銀骷髏松開了手,道:“這樣吧,我給你個機會,你有一次選擇。”他點了一下八號,陰鷙的眼睛露出一絲惡狠狠的笑意來, “你和妹妹,只能活一個。”

他眼睛看向已經冒著熱氣嗞嗞響的桐油,壓低聲音道:“另外那個會服用我特 制的藥粉,變成像她們那樣,不知道疼痛。然后呢,綁在那根柱子上,慢慢地,慢 慢地,用刀割開頭皮,再將燒熱的桐油從頭皮中灌進去……”他的手摸向七號的額 頭,“放心,不會出很多血的。都是些小女娃儿,我怎麼舍得讓你們疼呢。不是很 疼,不過你的意識很清醒,能夠慢慢感受到皮膚同身体剝離的感覺……”

旁邊的精壯男子打了個寒噤。如同傳染一般,公蠣也抖了起來,想也不想一躍 而起,只求盡快飛離,但卻只是無聲地扑騰了几下,照樣落在山石上。

做夢也這麼倒霉!偏偏這個時候不會飛了。

七號的小臉越來越蒼白,下唇被咬出血來。八號躲在姐姐的懷里,緊緊地閉著雙眼,微微顫動的眼睫毛顯示她並未睡著。

銀骷髏似乎覺得很滿意,回頭道:“叫老丁。”精壯男子如釋重負,忙退回山洞。接著一個又矮又壯的男子弓著腰走了出來,仍然戴著面具,手里恭恭敬敬捧著一個托盤,上面搭著紅布,默然立在一旁。

銀骷髏抬頭看看天上越來越紅的毛月亮,陰森森道:“動手。” 老丁木然地朝著額上寫著一號的小女孩走去。放下手中的托盤,朝月亮磕了個頭,嘴里念叨了几句,從紅布下拿出兩件銀制工具來:一柄小刀,一個銀勺。

刀落下去,不深不淺,剛好划開表皮又不深及肌肉,一些細碎的血珠滲出來,形成淡淡一條紅線。

老丁的動作吸引了那個活潑的小女孩,她瞪大眼睛看了看,欣喜道:“伯伯你做什麼?給姐姐化妝嗎?我也要我也要!”

老丁垂著眼睛,一言不發。馬臉男子忙走過來將小女孩拎開,恐嚇道:“站一邊儿去!不許說話!”

小女孩嘟起嘴巴,不情願地扭動身子,乖乖地站在一旁觀看。

銀骷髏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一切,繼續回頭同七號道:“你看,就是這樣,也沒有太多痛苦。小女孩皮膚薄,最多不過半個時辰,皮就剝下來啦。”

薄薄的銀刀已經將一號額上的皮膚剝出一道二指深的口子。一號在扭動,卻因四肢被牢牢綁在木架上,無法掙脫。銀骷髏輕描淡寫道:“整張人皮被剝下來之后, 還能再活七天。若你吃得下東西,山珍海味任你挑選。”

七號的牙齒開始打顫,同公蠣一樣。 銀骷髏俯身看著她,柔聲道:“我沒什麼耐心,今晚算是個例外。我再說一遍,你和妹妹,只能選擇一個活著。我數三下,你若不選,便視為放棄,兩個人,七號 和八號。”他瞄一眼空著的最后兩根柱子。

公蠣今晚的視力異常好,可以清晰地看到七號的小臉由白變紅,由紅變青。

八號抖抖索索從姐姐的懷抱里探出頭來,如小貓一樣輕聲叫道:“姐姐。”她在姐姐的臉上吻了一下,忽然握起粉嫩的小拳頭給了銀骷髏一拳,稚聲稚氣道:“不許欺負我姐姐!”

銀骷髏笑了起來,道:“好一個姐妹情深。我要數了哦。一。”他聲音溫柔而平靜,像個和善的長輩。

几個孩子的頭皮已經被割開,老丁正在把手放在油鍋的上方,感知溫度。

“二。” 一個面具人扯開一號的額頭頭皮,老丁舀起桐油,緩慢而均勻地注入頭皮內。

一號額頭鼓起一個大包,然后慢慢消退,皮膚的剝離面積漸大。 八號摸著姐姐的臉,叫道:“姐姐你怎麼啦?”七號瞳孔放大,臉部扭曲,嘴唇抖動著說不出話來。 草叢中的小水蛇不安地扭動著身体,可公蠣卻動不了,七號的恐懼如山一樣向他壓來,讓他窒息。 銀骷髏伸出第三根手指。八號扑過去踢打他:“你這個壞蛋!”七號淚流滿面,

嘴巴囁嚅,朝銀骷髏眨了眨眼。 銀骷髏仰天而笑,道:“八號不合用,丟棄。”嚇得老丁一個哆嗦,差點把銀勺掉進油鍋里。

月色血紅。兩個面具人無聲而出,抓起八號,塞上嘴巴,丟向山石旁的懸崖。

公蠣無力地拍打著身体,徒勞地看著小女孩跌落。說時遲那時快,卻見草叢中 的小水蛇箭一般射出,纏住了八號小女孩的一只手臂。

七號扼住了自己的脖子,壓抑著不讓自己尖叫,只是喃喃地重復著一個名字: “小妖……小妖……”

小妖?誰是小妖?公蠣轉回頭來。

小水蛇過于用力,帶動一塊石頭滾下懸崖,乒乒砰砰的聲音,同一個小女孩滾下山崖的聲音並無不同。  

七號捂住了耳朵。

銀骷髏的三根手指仍然舉著,眼里帶著笑,卻分明是個惡魔。

“我……求你讓我活著……我會做很多事……”七號艱難地說著,聲音如同蚊 子一般細小。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而下唇的血跡更是紅得刺眼。

法門。公蠣的頭劇烈地疼了起來。

法門!哪里是法門?公蠣費力地扭動著身体從山石上下來。

八號終于被小水蛇從懸崖下拽了回來,一人一蛇伏在一塊凸起的石頭后面。但她依然昏迷,只是嘴巴微動,無聲地叫著姐姐。

公蠣很是煩躁,他覺得這個夢做得夠長了,只希望能夠盡快醒來。

法門。快去找法門!

總有一個聲音在腦子里揮之不去,真討厭。公蠣打起精神,朝銀骷髏游去。一號還有二號柱子……不不,堅決不能朝那邊看。

公蠣在草叢中無聲地滑動。在睡夢中是不可能聞到氣味的,但公蠣分明覺得那種混合了桐油的血腥味,濃烈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誰替代了七號和八號?

老丁端著托盤上了石台,孩童的皮膚在托盤中發出瑩潤細膩的光澤。銀骷髏站在石台正中,張開黑袍,背部的骷髏在紅色的月亮下閃光。

台下不知何時圍了許多人,福娃娃面具詭異的笑臉后面,是一雙雙狼一般的眼睛,在月色中發出點點幽光。

月亮的中部越來越暗,只剩下一圈紅色的光暈。周圍的一切都模糊起來,帶著一種血色一般的殷紅。

哦,天狗吃月亮了。

公蠣順著縫隙爬上石台。

石台上,八張已經處理的人皮,薄如蟬翼,放置在八個玉制的小鼓上。鼓身在紅月亮的映射下,呈現深淺不一的紅色,如同滴血。而其正中,有一個臉盤大一個光圈,紅色邊緣,黑色內里,如同天上的月亮。

砸上去,砸上去。

公蠣咬緊牙關,尾巴圈起一個尖尖的石塊,朝石台正中投擲了過去。

粉塵四射,石台暗淡了下去,可是很快又恢復原樣。銀骷髏跳起了舞,不僅他,台下那些戴著面具的人,共同在月光下跳著怪異的舞蹈。

公蠣忽然暴怒起來。石台本是靠山而建,公蠣一個箭步竄上后面的山壁,瘋狂地卷起石頭一個接一個往下砸去,到了最后,直接拿尾巴橫掃,轟隆隆一聲響,傾斜而下的石塊裹著草木泥土滑了下去,瞬間將石台掩蓋了大半。

一個面具人叫了起來:“山体滑坡了!”

無人理會,銀骷髏同那些人依然瘋狂地跳舞。

公蠣手足無措地看著這群癲狂的人類。

月亮的紅光漸漸褪去,一點一點恢復原狀,銀盤一般傾灑著如水的光芒。銀骷髏忽然停止舞動,朝公蠣藏匿的地方看過來。

快逃。

公蠣一陣驚慌,扭轉身体朝來時的方向逃了過去,卻覺得身体一緊,被一個樹杈牢牢地釘在了地上。

昆侖奴面具下,一雙發紅的眼睛,朝公蠣湊過來。

這倒霉的夢怎麼這麼長!

公蠣徒勞地扭動身体。一瞬間,他覺得銀骷髏的表情分明想要一口咬死他。

万分危急之時,伴隨著一聲高亢的鳴叫,公蠣騰空而起——一只鷹抓住了他。

未等他晃過神來,那只鷹松開了利爪,公蠣重重落下。不偏不倚,剛好砸在那條小水蛇身上。

這是怎麼啦?怎麼同小水蛇融為一体了?

公蠣驚愕地看向小水蛇。恍惚間,他突然想起,那條小水蛇,正是自己!

旁邊緊緊拉住自己無聲而泣的,是七歲的小妖。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1-28 06:46 PM

無心鏡

(一)

公蠣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畢岸、胖頭,連那個整天擺著一張臭臉的阿隼,都在他的房間里。

公蠣疑惑地動了動,道:“你們……” 胖頭飛快地端上洗臉水,然后開始跑上跑下:一大盤燒雞,一只大蹄髈,一條烤羊腿,還有一碟全福樓的點心,熱氣騰騰的,看來是一直燉在爐上,單等公蠣醒來。

阿隼將一杯茶重重地放在他的床頭,喝道:“起來喝茶!”

公蠣渾身酸疼,撐著腰坐起來,嘟囔了一句:“這是關心人呢還是要挾人呢。”

阿隼哈哈一笑,朝公蠣肩頭一拍,道:“龍掌櫃你慢慢吃,我今天保證不跟你搶。”

他的手重,一下子又把公蠣給拍倒在床上。公蠣岔了氣,掙扎了好久爬不起來。

阿隼打趣了他几句,回頭同畢岸低語道:“已經查到。據洛陽縣志記載,高宗乾封元年十一月,月食之夜,邙嶺黑月崖山体滑坡。距今剛好十年。”

畢岸頷首道:“甚好。你忙去吧。”阿隼看了一眼公蠣,轉身出去了。

公蠣直挺挺躺在床上,叫道:“我這是怎麼了?身体都不像是自己的了!”胖頭忙過來攙扶。

畢岸抱胸而立,目光散漫地看向窗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公蠣在胖頭的侍候下洗了把臉,抓過羊腿便啃。吃了一半,忽然想起昨晚的事情:“我的玉鼓呢,第八個來了沒?小妖怎麼樣了?”

畢岸回過頭來,道:“小妖早早已經醒了,她的夢游應該不會再復發了。”

公蠣撕下一大塊蹄髈塞進嘴里,欣喜若狂道:“那就好,那就好。玉鼓呢,趕緊給我看看我的大明宮。”

胖頭從牆角提出一個破舊的包袱來,里面傳出清脆的碰撞聲。

公蠣扑過去心疼地抱住:“我這麼嬌貴的東西,怎麼能隨便丟,碰壞了可怎麼辦?”

胖頭嘿嘿笑道:“我看一堆碎磚爛瓦的,能值多少?!”

公蠣喜滋滋道:“胡說八道,我跟你說,你娶媳婦的錢,可都在這里了呢。”一邊說一邊小心地解開了包袱,頓時愣住了。

花紋沒錯,但原來晶瑩剔透的天山陰玉,變成了黑灰色,瓦片一般粗糙,鼓面皺皺巴巴,如同用過的草紙。最關鍵的是,沒有一個完整,全部都是打爛的!

公蠣大怒,一雙油哄哄的手抓住了畢岸的領口:“我的窨讖鼓呢?你藏哪儿了?”

畢岸拂開他的手,淡淡道:“你昨晚夢游,自己把它打碎了。”

公蠣暴跳如雷:“放屁!我怎麼舍得打碎!定是你把它昧起來了!快還給我!”胖頭惶惑地看著兩人撕扯,不知道該幫誰。

畢岸無可奈何道:“你清點一下,八個,不多不少。”

公蠣氣呼呼將碎片抖摟出來,簡單拼了一下。果然是八個,雕工花紋也完全沒錯,正是窨讖鼓的樣子。公蠣吼道:“玉呢,怎麼都成瓦片了?你使的什麼障眼法?”

畢岸臉上一沉,一道精光從眼中射出。公蠣頓時慫了,聲音低了下來,嘟囔道:“怎麼會變成這樣的?”

畢岸冷冷道:“窨讖鼓被破了法門,精氣散盡,原來用來吸收精氣的天山陰玉自然成了瓦片。”

胖頭在一旁小聲道:“老大,這怪不得畢掌櫃。這些東西真是你自己打碎的。你昨晚夢游,爬到櫃子頂上,使勁儿丟東西,把這些小鼓砸了個稀巴爛……”他心疼地看著一堆破爛儿:“真夠可惜的。”

大明宮,小美人儿,就這麼沒了。公蠣的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捧著玉鼓碎片哭了一陣,忽然想起什麼,哽咽著道:“第八個是從哪里來的?”

畢岸對他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樣子實在不知說什麼好,無可奈何道:“那個 小木鼓,是個鼓中鼓,外面是偽裝的木頭,里面便是第八個窨讖鼓。”

公蠣怒道:“你早就知道第八個窨讖鼓就在小木鼓里,還讓我敲擊!” 畢岸不理會他的質問,道:“第八個小鼓,沒有用人皮。”

公蠣愣了下:“什麼?”

畢岸道:“當年制作這批窨讖鼓時,只完成七個。”

昨晚的夢境如同畫面一般掠過公蠣的腦海。血月亮,熱桐油,銀骷髏,還有那些古怪的舞蹈。

公蠣終于不再糾結鼓的事情,想了又想,困惑道:“小妖……小妖的夢游,和我昨晚的夢……好奇怪的感覺。像是我又回到了修煉前的狀態。”

畢岸沉默片刻,道:“亦真亦假,亦幻亦夢。”

公蠣不懂他說什麼,神態之間更加迷惘。

畢岸道:“這話說來長遠了。上次孩童失蹤案,我遲遲未去解救那些孩子,便是因為我發現大雜院不僅設有剝卦,還有一種奇怪的力量。這種力量說强不强,說弱不弱,很是奇怪。若是貿然衝進去將那些孩子解救出來,只怕他們一輩子都難以 恢復神智。”

畢岸看了一眼公蠣,繼續道:“午夜子時,我們破了它的卦陣。你也很清楚, 並不是按照陰爻陽爻這麼隨隨便便用綠籬或者什麼東西一擺,便能稱得上卦陣。”

公蠣本來正想問問是否按照卦象陽爻陰爻排法便可設置卦陣,聽了此話“吧嗒” 一下閉上了嘴,裝出很內行的樣子,鄭重地點頭道:“對,肯定還有其他的法器。”

畢岸道:“大雜院剝卦的法門,便是那個石碾子。”石碾子在民間一直有“震” 的意義,比如哪家生了個儿子,寶貝得很,唯恐早夭,便會放一個石碾在其房間門口,以示可以震得住福氣。

“破了法門之后,石碾子化為一個破鼓。但我卻發現,那種激蕩的陰氣仍在。” “后來我們便找到了七個玉鼓。當時我便覺得十分奇怪,因為窨讖鼓應該是八個。所以你說帶回來,我未加攔阻。可是當我看到你從老木匠家里討來的木鼓后, 便知窨讖鼓齊了。”

公蠣總算理順了后來的情況,小聲道:“從我帶回窨讖鼓之后,小妖便一直夢游跟了來。”

畢岸點頭道:“窨讖鼓屬于黑巫术的一種,手段陰毒,需在月全食之夜,以活 著的女童背部皮膚和陰玉為鼓。陰玉可鎖住被剝皮之人的怨念,並吸收天地靈氣, 以此增長施法者的功力。小妖能被窨讖鼓吸引,自然是同它有些淵源。”

公蠣想起夢中七歲的小妖,低聲:“她還有一個雙胞胎姐姐,兩人是制作窨讖鼓的人選之一。只是當時……”公蠣突然愣住了,說話也結巴起來:“她……她當時被一條小水蛇,啊不,被我給救了?”他覺得自己的腦袋猶如一盆漿糊,理不出一絲頭緒。

畢岸看了他一眼,將眼睛轉向那堆碎片道:“小妖那段經歷,可能因為太過驚 嚇不願想起,所以這十年來她一直看起來開開心心。可是這次八只窨讖鼓同時出現,勾起了她心底暗藏的回憶,不過以做夢的方式表現了出來。”

公蠣納悶道:“她做夢的時候,只認得我,她叫我龍哥哥。”公蠣想起她被拋下懸崖的那一瞬間,自己用尾巴勾住了她的腳踝——可是,那條小水蛇,真的是自己嗎?

畢岸道:“窨讖鼓,我也是第一見到。但我曾聽說,這種過于陰毒的法术,不僅世間痛恨,連老天也不容,在制作過程中,總會出現一些異常事件。比如平地響 雷,山体滑坡。如同……”頓了一頓,他輕描淡寫道:“如同非人生物要想得道化 人,必先渡劫。”

公蠣低下頭,含含糊糊嗯了一聲。

畢岸道:“我已經查到,洛陽方圓最適合制作窨讖鼓的,只有黑月崖。剛才阿隼所說你已聽到,十年前,黑月崖在一個天氣晴朗的天狗吞月之夜,無故出現山体滑坡。官府勘查,只發現一些福娃娃面具和一些彩色布條。可惜年代久遠,這些物證已經無從找到。”

……公蠣橫掃石壁,巨大的山石落下掩蓋了石台,儀式因干擾而終止。

不對!公蠣在心里大叫了一聲。

十年前的縣志已經記載了山体滑坡,豈不是當時窨讖鼓的法門已經破了,怎麼還能勾起小妖隱藏心底的回憶?若是當時未能破掉,而確實是自己昨晚的功勞,又如何解釋縣志記錄之說?

這似乎是個難解的死扣。  

公蠣心中混沌一片,茫然無措。

畢岸繼續道:“所以這些窨讖鼓,當年只完成了其中的少量步驟。八個窨讖鼓,只有七個用了人皮,被偽裝在木鼓里的那個用的是普通的羊皮。如此一來,功效大打折扣,只能作為剝卦的一個輔助,而不能單獨作為法器使用。”

公蠣充耳不聞,而是捏了捏自己的手臂,忽然去搬床頭的花梨木方桌。

方桌晃動了一下,用力的這頭被搬起半尺高,另一頭紋絲不動。公蠣力氣不濟,只好慢慢放手,免得將桌腿儿弄壞。

——昨晚的只是個夢,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又無任何法力,如今沒有這個本事,十年前更不可能有本事去破壞人家黑巫的施法現場。昨晚夢里那條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小水蛇,只是個巧合而已。

可是小妖在夢游時唯一認得的便是自己,又作何解?

公蠣倒很想認為小妖對自己情有獨鐘,可是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絕不可能。

公蠣覺得自己頭都大了,抱著腦袋喃喃道:“若是昨晚不敲響窨讖鼓,而是直接砸掉,又當如何?”

他本想聽聽畢岸的解釋,不料畢岸斷然道:“已然過去的事情,不能假設。”又道:“山体滑坡,便是天意,只是看這個天意通過誰的手來表現。”

一絲不安,還有莫名其妙的惶恐,划過公蠣的心頭。

天意之手?誰?是自己嗎?

畢岸的眼睛深邃而犀利,盯著他的眼睛道:“黑巫近些年來泛濫成災,那些巫士草菅人命,手段陰毒,再不阻止,恐怕局勢難以控制。”

公蠣忽然覺得很是煩躁,避開他的目光,拈起一塊糕點丟進嘴巴里,滿不在乎道:“行了,誰知道昨晚怎麼回事,小妖好了就是,窨讖鼓壞了我也不追究了。我不管對天意還是巫术都不感興趣,只要有銀錢花著,有好東西吃著,有美景美人儿 瞧著,我就知足啦。”推了畢岸出門,大聲叫道:“胖頭,過來吃肉啦!”...<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1-28 06:48 PM

(二)

阿隼並未離開,正在院中徘徊,一見畢岸出來,低聲問道:“怎麼樣?天意之手?”

畢岸神色凝重,微微點了點頭。

阿隼眼里閃出一絲復雜的情緒,道:“還真是這小子……記錄黑月崖山体滑坡的那本縣志,這麼多天一直找不到,可是今天早上一進庫房,一本書掉了出來砸我腳面,結果一翻,正是這本……”

畢岸靜靜地聽著。阿隼眼睛掃視著公蠣房間的窗戶,咧嘴苦笑道:“我真沒看 出他有什麼本事。”

畢岸道:“連他自己也尚且未意識到。”

阿隼急道:“剛才他怎麼說?”

畢岸擺手道:“不急,稍候再議罷。我只是提點了兩句,並未明言。”

阿隼憤憤道:“我怎麼看都覺得不像是他。我跟了他這几天,你猜他都做什麼了?”他滿臉的無奈,“暗香館去了五次,水粉巷去了兩次,吃了三次醉仙樓的燒肘子,逛了一次成衣鋪。銀兩花完之后,前天上午他在北市碼頭數來往的船只,溜 眉色眼地偷看女人,午后在磁河邊上看了半日野狗打架,還在一旁加油鼓勁,比兩只野狗還興奮。剩下的便是睡覺,指使胖頭做事,同財叔打嘴官司。您瞧他這點出息,跟得我乏味得要死!”

畢岸忍不住泛出一絲笑意,道:“他對那些東西不甚在意,只要有吃有喝便開心 得很。或者也是好事,如你我這種,爭强好勝的,背負太多,反而沒有了自然隨性。”

阿隼試探道:“要不換個人跟著他?我那邊一堆的事儿……高陽王進等,身手都不錯。”

畢岸道:“不,此事定然由你來辦,其他人我總是不放心。”沉默了片刻,又道:“避水玨也在他手上,雖然只有上半部,可是已經能夠發揮效力。”

阿隼驚訝万分,換了庄重之色,道:“是,一切聽候公子安排。”

兩人一起外出,畢岸邊走邊道:“查查那個老木匠的底細,看他的窨讖鼓是從哪里來的,注意不要打草驚蛇。另一個,若實在找不到庫房記錄,試試能否找到當時的仵作……”

房間里,公蠣表面上歡快地同胖頭大快朵頤,但常常一晃神便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連胖頭都覺察出了異樣,不時問他怎麼了,是不是還沒睡好。

公蠣突然覺得很累,茫然地愣了片刻,道:“胖頭,你覺得我們如今的日子怎麼樣?”

胖頭正將羊腿上的肉一點點地撕下來,頭也不抬樂呵呵答道:“多好啊。有飯吃,有活干,有地方住,還有一幫街坊、朋友。嗯,找到妹妹,過兩年再娶個老婆,就圓滿啦。”

公蠣下意識地重復一句“多好啊”。胖頭忽然有所警覺,道:“老大,你是不 是……還是想離開忘塵閣?”

公蠣順坡下驢,反問道:“你覺得如何?”

胖頭臉上顯出戀戀不舍的樣子,但很快便神色堅定,憨笑道:“有點舍不得,不過我聽老大你的。你說去哪儿,我便去哪儿。不過,”他吸著下嘴唇,“為啥要離 開啊?我看畢掌櫃是好人,經營這個當鋪,其實是在幫我們。”

公蠣拍了下他的肩膀,以示贊許,信口開河道:“我看你近來那些小生意做得 不錯,不如我們另起爐灶,換個地方做買賣。”

胖頭耷拉著眼皮,開始啃手指甲,小聲道:“若是不離開洛陽,在哪里都一樣。 在這里做,房租什麼的全省了。而且我還有,還有……”

不用說,定是因為那個虎妞。公蠣懶懶地打斷道:“算了,我說說而已。”

胖頭惶恐道:“老大你別生氣,我什麼也不懂,都聽你的。”

公蠣將碗筷一推,疲倦道:“我累了,你先出去吧。” 房間的門忽然被推開了,小妖探出半個腦袋,笑嘻嘻道:“偷吃什麼好東西?也不叫我。”

她臉色蒼白,眼睛也有些紅腫,不過精神倒還不錯。公蠣忙讓進來。小妖用手扇著鼻子道:“唔,整個房間都是飯菜味,趕緊出來散散味道吧。”不由分說拉了公蠣出來。

外面陽光明媚,天氣不錯。公蠣伸了個懶腰,若無其事地打趣道:“聽說你夢游,哈,哈!”

小妖消瘦的臉上飛起一朵紅暈,咬唇笑道:“我聽小花說,我這兩日淨給你們 忘塵閣添麻煩了。”又笑道:“還說我呢,你不是也夢游?”

公蠣裝作隨口問道:“你都做什麼夢了?”

小妖搖搖頭,迷惑道:“不記得了。真的一點都不記得。聽說我都夢游了好几天了,小花這丫頭也不告訴我,還說是李婆婆編排我,叫我不要信。結果,昨晚夢 游,我突然自己醒了,發現竟然在你的屋里,還哭得滿臉的淚!”她吐了吐舌頭, 笑得極其明媚:“這要讓李婆婆知道了,不定怎麼說我的壞話呢,說不定會說我看 上你了呢。”她嘟起嘴巴,小下巴一翹,十分可愛。

以往時候,公蠣最喜歡這樣的玩笑,今日卻笑得有些勉强,道:“你別理她。 看你這性子,一看便是在家里有姐姐照顧的,被寵壞的。”

小妖脫口而出:“姐姐,我姐姐……”接著卻困惑地頓了頓,啞然失笑道:“我哪里有姐姐,連個表姐堂姐也沒有。我從小就跟著我家姑娘啦。”

公蠣更加驚愕,敷衍道:“呵呵,那是你家姑娘寵壞了你。”

小妖見公蠣心不在焉,只當他昨晚沒睡好,刮著鼻子嘲笑道:“人家夢游就散散步,你夢游就摔東西,幸虧畢公子脾氣好,要是我家姑娘,這兩個月的月錢都沒啦。”

公蠣笑道:“呸,五十步笑百步。”

兩人正在說笑,胖頭忽然從前堂叫道:“老大你過來看看,這個東西能當几個錢?” 原來汪三財剛去接一個外單,叫胖頭在前台守著。他如今去哪里只管交代給胖頭,反而對公蠣不管不問。

小妖告辭,公蠣去前堂一看,原來是一面沒有鏡面的鏡子。

鏡子為橢圓形,巴掌大小,中間的鏡面缺失,只剩下拇指粗的銀制雙龍戲珠外圈,花紋雕工皆尋常得很,輕飄飄的,而且表面已經氧化變黑。這麼個破鏡子,光剩下外圈,還真不值什麼錢。

公蠣見櫃台外無人,問道:“誰拿來的?”

一個小小的身影一跳一跳往上躥,露出個虎頭帽子:“我的我的!”

公蠣探頭一看,原來是王二狗家的儿子王寶。

王寶剛過了八歲生日,那叫一個調皮搗蛋,真是狗都嫌棄,如今一只眼睛害眼疾,紅紅的不停流淚,看上去更是又髒又皮。公蠣晃了晃鏡子,道:“你從家里偷 的吧?趕緊還回去!”

王寶人小鬼大,好的那只眼睛滴溜溜亂轉:“不是偷的,我娘說壞了不要了, 給我換糖吃!”

胖頭插嘴道:“我剛才都說了半天,他主意大著呢。”

公蠣正心煩意亂,將鏡子丟給王寶道:“走走走,小屁孩別搗亂,要當也得你家大人來。”

王寶一屁股坐在地上,斜眼看著公蠣,擺出一副准備撒潑打滾的氣勢。公蠣不耐煩道:“胖頭你去叫他爹娘來。” 王寶一聽,搶過鏡子塞入懷中,爬起來撒腿便跑,剛出門便被拎著掃帚的李婆婆抓了個正著:“好你個小兔崽子,竟然學會偷東西了啊!我的東西呢?”接著又大 聲叫:“王二狗,你要是不管你家儿子,我老婆子替你管教!”

王寶反過來一口咬住了李婆婆的手指,李婆婆殺豬一般嚎叫,卻忍痛不松手, 將王寶按倒在流云飛渡門前的石凳下,朝他屁股下拍了几下。

一只素銀簪從王寶衣服里掉下來,李婆婆心疼地用衣袖拭了又拭,舉著給鄉鄰 看:“看看,看看,這麼大點儿,都敢偷東西!小時偷針大時偷金!”人贓並獲,王寶也不服軟,反而對著李婆婆踢打。

一老一小正打得不亦樂乎,只見趙婆婆擰著小碎步子快速走來,叫道:“別打了!王寶住手!”又拉李婆婆歉然道:“老姐姐消消氣。他爹娘今天去進貨,托我照看一會儿。誰知他眼瞅不見就亂翻你的東西。王寶,站一邊去!”

趙婆婆自己沒有孫輩,對王寶甚為疼愛。聽趙婆婆呵斥,他乖乖地收了手,癟了憋嘴抽泣起來。李婆婆被他踢打得滿身腳印,氣呼呼道:“你看看這孩子,多大了,一點禮數都不懂!”

趙婆婆不住道歉,並按著王寶賠禮。王寶勉强鞠了一躬,放大聲號啕起來,邊 哭邊數落道:“你這麼大年紀了,也不說讓讓小孩子!”聽的人都覺得好笑。

見眾人都勸,趙婆婆也道了歉,李婆婆便放開了王寶,罵罵咧咧地回去了。

本來到此便罷了,誰知王寶趁李婆婆轉身之際,扑上去又朝她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然后兔子一樣逃開了,不遠不近地站著,又跳又叫。

李婆婆本就是愛計較的,這下暴怒,一邊追一邊點著王二狗的名字叫罵,說他家教不嚴,養出這個小鬼頭來。

李婆婆哪里跑得過娃娃,等她追到街口,王寶又繞著回了茶館,趁人不備,撿起一塊碳渣丟了火爐上燉著的茶湯里。這下半鍋茶湯全毀了,下午的生意也做不得 了。李婆婆炸了毛,拿著火鉗風一樣追趕王寶,罵道:“我不要不弄死你這個小東 西,我就不姓李!瞧你那一只眼,長大了也是個獨眼龍!”

經這麼一繞攪,公蠣忘了剛才的煩悶,叼著根牙簽圍著看熱鬧。正聽李婆婆罵的有趣,忽然袖口被人一拉,道:“龍哥哥,借一步說話。”

回頭一看,卻是珠儿。

珠儿如今自己打理店鋪,又要照顧父親楊鼓,忙得不可開交,公蠣自己又是個沒心沒肺的主儿,所以只看珠儿近期少露面少了,也沒想著去看看她。

兩人來到珠儿的裁縫鋪子里,公蠣見她臉頰消瘦,關切道:“你這几天忙什麼?總不見你出來。”

珠儿默默地給公蠣倒了杯茶,自己卻不坐,站在公蠣前面默然不語。公蠣剛吃了肉,正口渴,一口氣將茶喝完,心里還惦記著外面的熱鬧,無話找話道:“你爹爹呢?”

珠儿道:“哦,我讓回屋休息了。”兩人又無話了。

公蠣見她眉眼低垂,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道:“你找我有事?”

珠儿抬起眼睛,深吸了一口氣,低聲道:“龍哥哥,柳大……柳大,回來了。”

公蠣的眉骨突突地跳動了几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誰?”

珠儿臉上閃過一絲害怕,但依舊口齒清晰,表述准確:“是柳大,每次的裝扮都 不同,但他的背影我絕不會認錯。這半個月來,我見過三次。第一次是去北市進貨, 看見他打扮成年少公子的模樣往敦厚坊這邊來,我還以為是眼花,或者背影相似。”

她的臉有些蒼白:“第二次就在我們街口,他扮成了馬車夫,一看到我,馬上 趕車離開。第三次,就在今早,我起來開門,看到一個人影躲在你家當鋪門口的梧桐樹后,就留意了一眼,結果發現,竟然是柳大!”

公蠣愣住了,遲疑再三,道:“柳大被抓,我們都是親眼看到的。畢岸同阿隼 對他的案子頗為重視,怎麼可能放了他?”

珠儿低聲道:“我也是這麼想,所以前兩次雖然不安,心里卻不敢確定,也沒敢 去打擾你和畢掌櫃。可是今天早上我看得真切,雖然他換了裝扮,背影卻絕不會認 錯。”她握起拳頭,冷冷道:“別說他裝成一個乞丐,便是他燒成了灰,我也認得!” 珠儿對柳大恨之入骨,當初不知對著他的背影咬牙切齒了多少回,所以不管柳大外表如何裝扮,珠儿一看到他的背影,便能認出。

公蠣心中五味雜陳,一瞬間,甚至想到如果同柳大見面會如何。

珠儿道:“龍哥哥,我知道你同柳大私交甚好,但我也知道,你同他絕不是一類人。這些事,我實在不知道找誰說去。今天早上我看他在你家門口偷窺,擔心他回來找你和畢掌櫃報復,所以想提醒下你。”

事到如今,不可不防。公蠣想了想,道:“我這就去提醒畢岸,讓他查下柳大 是否越獄。”又囑咐道:“他城府極深,若是回來,定然要找我們一撥人的麻煩。你自己也多加小心,若再碰上,千万不要輕舉妄動,盡快通知我和畢岸即可。”

珠儿默默點頭,又道:“其實這段時日,發生好些奇怪之事。” 公蠣緊張道:“還有何事?”

珠儿咬唇,良久才道:“是關于對面李婆婆的。”

公蠣道:“李婆婆嘴碎,你別理她。”

珠儿道:“她的茶湯,前几日被人撒了一把泥沙。”

公蠣道:“那個王寶調皮得緊,王二狗也不說管管。”

珠儿緩緩道:“不,我說的不是這次,是上次。有天晚上,我睡了一覺醒來, 突然想起房頂晾曬的布料忘了收進來,這批布料貴得很,我擔心晚上霜打了褪色, 便摸黑上去收。”

“當時可能是三更,也可能不到三更,我倒也沒留意時辰,只覺得已經不早了。我正疊衣杆上的布料,卻見一個小黑影迷迷瞪瞪出來,卻是王寶,朝著李婆婆家的 方向來,一邊走一邊扭動身体,似乎十分害怕,最后抱頭蹲在我家門口的石凳上再 也不肯挪動一步,嘴里還嘟囔著,不要扎我的眼睛,不要扎我的眼睛!”

公蠣插嘴道:“他這紅眼病害了好些天了,王二狗也不說帶他去瞧瞧。” 珠儿繼續道:“當時他的眼睛還是好好的。像他這麼大的孩子,晚上應該睡得很死才對。我當時想,難道王寶也夢游?二狗媳婦也太不當心了,讓孩子在宵禁的 時候跑出來。這麼一想,我便想悄悄儿去叫下二狗媳婦。我下去,剛將門拉開一條 縫,忽聽一陣輕微的梆子聲。”

“梆子聲雜亂無章,很輕很輕。王寶聽了梆子聲,頓時安靜下來,直直地瞪著 李婆婆家的大門,眼神一點也不像是個七歲的孩子。他在身上摸了一會儿,拿出個東西放在胸口。”

“梆子聲越來越急,那個東西一閃,似乎進入了他的体內。”

公蠣好奇道:“什麼東西?”

珠儿搖搖頭,道:“當時他身子半對著茶館,我看的不太清,只覺得圓圓的,反射出一點光圈。”

公蠣道:“你繼續說。”

珠儿道:“我恐怕凍壞了他,正要打開門出去,忽見王寶四肢著地,腰部拱起,像個動物一樣跳躍著朝李婆婆家跑去,臀部還一搖一擺的,十分奇怪。”

“我當時有些吃驚,嚇得未敢出聲。他剛跳上茶館的台階,阿狸從門廊上一躍而下。”珠儿頓了一頓,“阿狸,是李婆婆養的那只老貓。”

公蠣點點頭。珠儿道:“那個老貓見到王寶,似乎極為害怕,縮在地上瑟瑟 發抖。王寶扑上去,衝它做出一個齜牙的動作,阿狸竟然乖乖地伸出脖子,王寶他……”

珠儿眼里一片茫然,低聲道:“我不知是不是因為柳大的事儿,出現了幻覺了。”

公蠣急道:“王寶他怎麼了?”

珠儿平靜了下情緒,道:“王寶他竟然朝著阿狸的脖子咬去,吸它的血!”

幸虧是珠儿,要是公蠣早就驚叫起來。公蠣想起李婆婆提起關于她相公和儿子的事儿,不由心悸,硬著頭皮安慰道:“說不定是王寶同阿狸鬧著玩儿呢。”

珠儿竟然笑了笑,冷靜道:“龍哥哥,我沒看錯,當時李婆婆家門口掛著燈籠呢。我眼看阿狸的身体軟了下去,心中深感震驚,不小心碰到了門閂,發出一點響動,似乎驚動了王寶。他回過頭來,我剛好看到他的正面。”

珠儿抓住了公蠣的手臂,“那不是王寶,而是……我也說不上來,就像一 只……唔,像元宵節的蟲燈,眼睛不大,但又圓又亮,發出黃色的光,嘴巴寬闊, 兩顆尖利的牙齒如針一樣細長。他回頭看的時候,兩滴血順著牙齒滴落下來。”

公蠣想象著王寶當時的樣子,吃驚道:“這孩子,是中邪了麼?”

珠儿道:“阿狸當時還沒死,喵了一聲,從他身下逃開了。我不敢多待,忙悄悄閂好門回去了。第二天,便聽說李婆婆家的阿狸死了。”

公蠣道:“嗯,這個我聽說了。”

兩人相對無言,安靜了片刻,珠儿道:“第二天我趁著李婆婆不備,去看了阿狸的屍体,並不見它的脖子有傷口。我憎惡李婆婆,本來不想多管閑事,但心里終歸不安,傍晚時分,去茶館告誡她今后小心。”珠儿苦笑了下,“不過她或許認為我 沒安什麼好心罷。”

公蠣想了想,決定不將李婆婆相公及儿子的事情告訴珠儿,畢竟尚未核實,免 得嚇壞了她,道:“這個我是知道的。后來還有什麼情況嗎?”

珠儿搖搖頭,道:“沒有了。從那以后,我便留意觀察王寶,但他就是個頑劣 調皮的孩子,再沒發現什麼異常。不過,第二天,他發了眼疾,總也治不好。或者是個巧合罷,可我總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他那晚說‘不要扎我的眼睛’的話。”她歉 然一笑,道:“這個事情過于玄乎,我本來沒想著要告訴你的,只是今天聊得深了, 想起這檔子事儿。”

公蠣忙道:“告訴我自然是對的,我幫不上忙,畢掌櫃總幫得上。”珠儿垂下眼 睛,柔柔一笑。

原來她還是愛著畢岸。公蠣心中五味雜陳,臉上便不由表現出悵然的樣子來。 珠儿卻以為他害怕,冷笑一聲,目光如炬,道:“龍哥哥你放心,我早不是先前那個毛丫頭了。若真是柳大回來了,大不了一死,怕他作甚?”說著將做了一半的衣料展開,朗聲道:“我大大方方做我的生意,不信光天化日之下,他還能有什麼伎倆!”

公蠣頓覺汗顏,豪氣地將手一揮,大聲道:“珠儿放心,有我在,誰也不用怕!”

珠儿重重地點頭,眼里滿是信任。

可是公蠣的豪氣總是支撐不了太久。一出了珠儿的店鋪,焦慮、沮喪感頓時襲來。 外面的吵鬧已經平息。剛才王二狗回來,將王寶打了一頓,又賠了李婆婆半鍋茶湯錢。出了心中這一口惡氣,李婆婆總算是偃旗息鼓,端著一杯熱茶,蹺著二郎 腿,正口沫飛濺地數落王寶的頑劣,眼睛的余光卻關注著珠儿的動靜。一看到公蠣 出來,馬上湊了上來,擠擠眼道:“珠儿這几天有些憔悴,是不是害相思病了?”

公蠣沒好氣道:“你胡說什麼?”

李婆婆嘻嘻笑道:“她偷偷找你,不是為了畢掌櫃,還能為誰?”又得意道: “她打量我剛才忙著收拾那小鬼頭,沒留意呢。我可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什 麼都瞞不過我。”

公蠣簡直拿李婆婆沒辦法,拂袖而去。 李婆婆仗著公蠣好脾氣,緊跟在后面神秘兮兮地道:“我跟你說,你可得勸勸畢掌櫃,別以為珠儿如今改了性了,她同蘇媚一樣,是個小狐狸精。” 公蠣轉過身,吼道:“你有完沒完?” 李婆婆嚇了一跳,后退一步,道:“你發這麼大火做什麼?我又不是污蔑她,今天天還沒大亮,我跑茅廁,親眼看到一個男人從她家里出來。” 她唯恐公蠣不聽下去,語速飛快:“你愛信不信。我不過是怕畢掌櫃不明就里,把個魚眼當明珠。”說著一扭一扭回去了。 公蠣一愣,追過去問道:“你說的是真的?” 李婆婆要的正是這樣的效果,頓時眉開眼笑,得意道:“老婆子決不撒謊。我鬧肚子,早起了點,順便隔著門縫往外看,結果碰巧見一個男人推開她家門走了出來。 那男人三十來歲模樣,不胖不瘦,同……”她想了下,道:“背影同柳大有些像。”

如此重要的事情,珠儿怎麼沒說? 公蠣不知該不該相信她的話,含含糊糊應了一聲,搖頭走開。 李婆婆一直懷疑這個平庸的龍掌櫃喜歡珠儿,看到他失魂落魄的背影,十分開心,在身后急道:“我的那個事儿,你也提醒下畢掌櫃,不要忘了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1-28 06:51 PM

(三)

畢岸不在家,公蠣也不知去哪里找他。

在房間里躺了一陣,仍然煩悶不已,但又說不上因為何事煩悶。將近晚飯,公蠣不餓,踱著方步走了出來,走到北市附近找了個不起眼的小酒館,選了個靠窗的座位,望著外面發呆。

一個身姿挺拔的女子打著一把桃紅繡花陽傘慢慢走了過來,走走停停,似在尋 人。公蠣仗著有傘遮住女子視線,肆無忌憚地打量起她來。只見這女子雖然身著棉 衣,卻細腰翹臀,該肥的肥,該瘦的瘦,身材凹凸有致,甚是誘人。公蠣貪婪地看著她從遠至近,暗想不知道臉蛋儿長得配不配如此曼妙的身材,別頂著一張豬頭一 樣的臉,可太讓人幻滅了。

正急切地盼望著女子收傘回頭,忽然衣角被人一扯,一個髒兮兮的小破碗伸在 了自己面前。

原來是個瘸腿的小乞丐,衣衫襤褸,滿臉髒污,臉蛋凍得通紅,嘴唇上吊著兩 條清涕,拄著一根木棍,可憐巴巴地望著公蠣。

公蠣隨手將一碟胡豆倒在了他碗里。本以為小乞丐會感激,誰知道他看了看,竟然又將碗伸了過來,口里嗚啦嗚啦地叫。

公蠣無奈,從荷包中抓了一小把銅板丟了進去。小乞丐佇立了良久才瘸著腿走開,到下一個酒客處繼續討要。

公蠣惦記著窗外那個女子的長相,便不再理會小乞丐。正在四處尋找女子身 影,忽聽“噗通”、“嘩啦”兩聲,回頭一看,小乞丐摔倒在地上,破碗摔成了兩 半。一個絡腮胡子男人跳起大聲喝罵道:“光天化日,還有沒有規矩了?你們這里 還是有名的酒樓呢,竟然聽任乞丐進出,還公然偷盜,這生意還要不要做?”后面 卻是對伙計說的。

原來這小乞丐竟然上去抱住客人的腿,看到客人荷包外漏,竟然自己動手去拿 人家的銀兩,被人發現一腳踹開。

伙計忙過來打圓場,一看這等情形,忙賠笑道:“客官東西沒丟吧?您別生氣,這是我們失職,我這就趕他出去。”說著拎起小乞丐,一把將其丟了出去,怒罵道: “你們這些遭瘟的小東西,真是越來越沒有王法了!以后再敢靠近我家酒肆百步以 內,看我不一腳跺死你!”

小乞丐如同瘋了一般直著嗓子嘶吼,並丟了拐杖,單腳跳著繼續往酒館里猛衝。伙計一個不防,又給他衝了進來。

小乞丐衝到絡腮男子處,竟然又去抱他的腿、扯他的荷包。

眾人都道這小乞丐真是找死。伙計大怒,一腳將他踹飛了出去,上前又補了兩腳。小乞丐蜷縮在雪地里抽搐起來。?
酒客們議論紛紛,有說酒保打了重的,有說小乞丐惹人討厭的。公蠣卻想起那晚的見聞,不知道這小乞丐是生來殘疾,還是被壞人控制用作斂財的工具,不由生出几分惻隱之心來。

但想歸想,公蠣卻未動身勸阻。好在伙計也不算太狠,沒有再打,只罵了一 陣,便繼續忙活去了。

待到公蠣酒足飯飽結了賬出來,小乞丐已經挪了位置。一條清晰的爬痕一直拖到對面樹下,他也不管地面冰冷,伸長了腿癱坐在地面上,茫然地看著喧鬧的酒肆,兩行清涕變成了兩條殷紅的鼻血,一張小臉滿是血污,髒得分不出五官。

公蠣不由放慢了腳步,走到他跟前,蹲下身問道:“你家是哪里的?為何乞討?” 小乞丐眼皮翻了一下,並不回答。?
公蠣翻了翻荷包,銀子自然是舍不得的,不過找到了七文錢。公蠣將七文錢放在他腳下:“給你買個糕儿吃。以后可別再偷東西了。”?

小乞丐忽然嗚啊一聲,扑了出去。公蠣嚇了一跳,忙往后退,回頭一看,原來是絡腮胡子等人結賬出來了。?

公蠣一把拉住,低聲喝道:“你這小子怎麼不知好歹,還敢上去糾纏?”

小乞丐扑倒在地上,眼睛看著公蠣,手仍然指著絡腮胡子,嗚咽起來。公蠣狠狠心,從荷包里摳出一塊三錢左右的碎銀,掂量了几下,丟進小乞丐的口袋,道: “好,再給你一塊。”

小乞丐盯著絡腮胡子的背影,手腳在地上無力地扒拉。公蠣覺得自己已經仁至義盡,站起身來,也不管小乞丐能不能聽得進去,只管道:“趕緊找個暖和的地方躲著吧,要不就乖乖乞討。闖蕩江湖混日子,要眼皮活泛腦子機靈,像你這樣 可不行。”

一股熟悉的体香傳來,接著便聽到身后一個輕輕柔柔的聲音道:“謝謝龍掌櫃。” 原來剛才那半遮面的女子正是玲瓏,打著那把半舊的繡花傘。公蠣大喜,激動道:“好巧!沒想到在這里碰上姑娘。”?

玲瓏抿嘴一笑,蹲下身來,柔聲道:“小娟子,你怎麼樣了?”

這小乞丐還是個女孩。公蠣凝神看小娟子的眉心,卻看不出任何端倪來。想來巫琇死后,不會再有人做出那種傷天害理的事情了吧。

小娟子的眼珠轉了一轉,茫然地看著遠去的人群,一動不動。玲瓏嘆了一口氣,將傘罩在小娟子頭上,拿出條粗布手帕,將她臉上的血污擦拭干淨,道:“今天冷,早點回去吧。”

玲瓏的眼神安靜恬淡,雖是憐憫,卻不會讓人有任何不適之感。小娟子乖乖地 收回目光,點了點頭。

公蠣無話找話道:“這孩子,真可憐。”

玲瓏回頭看了公蠣一眼,亮晶晶的黑眼睛含著一點笑意,看得公蠣不由心跳加速。?

玲瓏細心地將小娟子討來的銀錢收拾進口袋,歡快道:“快回去吧,土地廟那邊有人施粥呢。”?

公蠣忙將小娟子的拐杖遞過來,仗義道:“玲瓏姑娘住在哪里?我送你們回去。”

玲瓏道:“謝謝龍掌櫃,不用了。”?

公蠣手里捏著那根一直揣在兜里的銀簪,手心已經出汗,扯謊道:“不要緊,我剛好順路。”想要上去抱了小娟子快走,可看到她身上又是灰塵,又是血污,終究還是遲疑了下。

恰巧玲瓏的傘歪倒過來,公蠣忙順手接過,倒免了尷尬。因問道:“聽姑娘口 音,不是洛陽人。”

玲瓏道:“小女子原籍長安,因家父意外客死洛陽,我來處理后事,之后便留在洛陽了。”

公蠣對她越發好奇,忍不住道:“姑娘在洛陽作何營生?”

玲瓏咬唇道:“長安那邊,祖業早已衰敗,還好父親之前曾在洛陽置辦了些房產,雖然收入微薄,倒也夠果腹。只是……剩下我孤身一人,北市附近人又雜亂,遇上那些……不好的事情難免手足無措。”說著臉上騰起一片紅云,含羞笑道:“瞧 我這是怎麼了,好好的,同龍掌櫃說這些做什麼。”

公蠣見她垂頭嬌羞之態,比之剛才的端庄沉靜更為楚楚動人,想她年紀輕輕,卻要獨自面對社會各種丑惡,忽然生出一種想要保護她的感覺,大聲道:“姑娘以 后若有什麼事,只管指使公蠣便是,在下雖然不才,身家微薄,但願為姑娘效犬馬之勞。”

玲瓏微微側頭,道:“謝謝龍掌櫃。” 公蠣忙道:“你叫我公蠣即可。”

玲瓏又恢復了沉靜之色,感嘆道:“我爹爹去世后,差不多大半年我才緩過來。如今已經習慣啦。”她愛憐地看著小娟子,道:“這些孩子們,比我可憐多了。一個個沒爹沒娘的,在外挨打受氣,也沒人心疼。”

公蠣誠摯道:“姑娘年紀輕輕,卻有這份俠骨仁心,在下好生敬佩。”這個是真心話。如此悉心照顧一幫髒兮兮的小乞丐,公蠣自己是做不到的,他寧願選擇給錢。

玲瓏抿嘴一笑,道:“哪里能談上什麼俠骨仁心,不過是自己身世孤苦,剛好 又住得不遠,看不得他們受罪罷了。可惜憑我一己之力,也做不了什麼。”

小娟子回了土地廟,兩人繼續往柳枝儿巷走去。公蠣終于將銀簪拿了出來: “這個可是你丟的?”
玲瓏接過銀簪,驚呼一聲,眼圈頓時紅了。摩挲著銀簪良久,淚眼蒙眬道: “龍掌櫃見笑了。這個是……是他送給我的……信物……”

后面几個字說的如同蚊子哼哼,不用說自然是她的心上人了。公蠣只好聽著。玲瓏垂淚道:“他……他也是開當鋪的,我和爹爹本來是投奔他來的,可來了卻發現,他得了急病去世了。不到半月,爹爹也走了。我只好一個人過日子……”

原來柳枝巷几處房子便是她家的地產。不過位置不好,房屋簡陋,每個月的租金一共不過几百文錢,還要接濟那几個吃不飽穿不暖的小乞丐。如此環境之下,自然成長快些,所以她雖然同小妖年紀不相上下,卻比小妖要成熟懂事許多,完全是另一種氣質。

公蠣搜腸刮肚,憋出几句安慰她的話來:“人死不能復生,姑娘你開開心心的,他在天之靈也可安息了。”

玲瓏拭去眼淚,微微笑道:“小女子失態了,龍掌櫃見諒。”

兩人一路閑聊,從洛陽今年的氣候聊到北市碼頭的興盛,從市井流傳的奇聞怪談聊到如何混飽肚子,公蠣更是將當年街頭賣藝的趣事一件件說給她聽。玲瓏聽到 胖頭去偷人家的鹵肉,肩上頂著一個顫巍巍的肉叉子時,更是笑得花枝亂顫,少有 地顯出几分少女的活潑來。

公蠣大有相見恨晚之意,只覺得玲瓏集大氣恬淡、善良体貼與調皮可愛于一 身,所識女子無一能比——當然,那個散發著丁香花香味的女孩儿除外。

就這麼一段道路,很快便到了柳枝儿巷的巷子口。?

玲瓏站住,施了一禮,微笑道:“前面便是我家,家里沒准備,我便不邀請龍掌櫃進去坐了。”

公蠣雖然有些不舍,卻不敢强求,道:“也好,姑娘有什麼事,只管到忘塵閣找我。”

玲瓏忽然扭轉身子,坦然看著他,良久才輕聲道:“好。”?

四目相對,公蠣心中莫名一陣激蕩,怔怔地看著她嬌美的小臉,卻不知說些什麼。?

玲瓏垂下眼睛,低聲道:“玲瓏好久沒這麼開心了。謝謝公蠣哥哥。”

一聲“哥哥”,公蠣的心都飛了起來,忍不住想要說陪她進去,玲瓏已經轉身離開。

誰知道天冷路滑,她踩在一塊剛結冰的水漬上,腳下一滑,一個趔趄向后倒來。

公蠣反應迅速,疾步上前張開雙臂抱住了她。不過用力猛了些,鼻子剛好碰到 她的嘴唇,柔柔軟軟,難以形容。...<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1-28 06:53 PM

(四)

華燈初上,各家各戶掛出了紅燈籠,發出朦朦朧朧一團紅光,在平靜的磁河水 面上反射出一個美輪美奐的光暈來。

公蠣輕飄飄地走在路上,如同踩在棉花上。第一次發現洛陽的夜色如此之美, 三三兩兩的行人個個洋溢著幸福的笑容,連如刀割一般的冷風吹在臉上也帶著一絲甜味。

轉過街角,前面便是敦厚坊了。一只手忽然按在了公蠣的肩頭:“嗨,我們又見面了!”

公蠣暈乎乎回頭一看,卻是一個風流倜儻的青胡茬中年男子,渾身上下散發著濃重的檀香味道。

有些面熟,公蠣卻想不起是誰,忙笑道:“您是?”

青胡茬哈哈一笑,同公蠣並肩而行,道:“你不記得我了?敝姓胡,單名一個爍字。”

公蠣想起來了,一趔身躲開他按在自己肩頭的手,干笑道:“哦,原來是胡大公子,幸會幸會。”

胡爍同他並肩而行,道:“今晚心情不錯,要不要去喝一杯?暗香館新近了一批六十年的女儿紅,口感很是不錯。兄弟我請客。”

聽到暗香館三個字,公蠣心動了一下,但一看他大有深意的眼神,頓時想起他那特殊的癖好,警惕道:“在下還有事,多謝胡大公子抬愛。”

胡爍伸手攬住了他的肩,斜眼看著他,神秘兮兮道:“暗香館里新來的姑娘,貌若天仙,你不想一飽眼福?”

公蠣不習慣同一個男人如此親密,再說心煩意亂的,只想靜一靜,正色道: “多謝公子,在下真的有事。”身子一擺跳開了去。

這胡爍卻如影隨形,附耳道:“我瞧龍兄印堂發亮,雙頰帶粉,這是走了桃花運了?”

公蠣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大步逃開。胡爍在后面哈哈大笑:“小心桃花運變成桃花劫啊。”

回到忘塵閣,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胖頭和汪三財正在核對今天的賬目。

公蠣心思煩亂,也說不上是興奮還是燥熱,回房間覺得孤單,想要說話又不知說些什麼,便無聊地在門口晃悠。

胖頭道:“老大你鼻子怎麼了?”

公蠣心虛,道:“什麼怎麼了?”

胖頭道:“你回來這一盞茶工夫,已經摸了十五次……十六次鼻子了!鼻頭紅彤彤的,上火了?——又摸!十七次!”

公蠣這才意識到,忙放下手臂,含糊道:“沒事,可能有些……不舒服。”公蠣的鼻子自從碰到玲瓏的嘴唇,一直在發癢發熱,但又不是感冒那種難受,而是帶著一種酥酥麻麻的感覺,有几分心慌,几分甜蜜,卻難以具体形容。

胖頭走過來湊近了看,擔心道:“我記得你最耐不得冷,只要氣溫稍降些,就說不想動彈,今天這是怎麼了?”伸手去試探他的額頭。

公蠣一把將他的胖手打開,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上月初我躺在門前曬太陽, 過去一群美人儿,你連著說了几聲好美。那些美人儿,是哪家的姑娘小姐?”

汪三財忍不住哼了一聲。胖頭聽得莫名其妙,道:“天天都有美人儿經過,你說的是哪次?”

公蠣比划了一下,喪氣道:“算了,你這個豬頭。”

其實公蠣心里,還惦記著那個散發丁香花香氣的女孩儿。雖然他只見了她一次,連一句話也沒說上,但心里卻認定了她一定乖巧懂事、善解人意——就像玲瓏一樣。

公蠣覺得心里如同一團亂麻,一會儿想著丁香花女孩儿,一會儿又后悔今日一 時膽怯,沒有跟著到玲瓏家里坐坐,如此這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繞著中堂兜起了圈子。

汪三財從賬簿上面抬起頭來:“龍掌櫃是要出去?不出去的話就回屋躺著吧。 你這樣轉來轉去,晃得我頭暈。”

公蠣煩躁道:“躺什麼躺,晚飯還沒吃呢!”

胖頭驚訝道:“你還沒吃?我們已經吃過啦。”往常公蠣只要手頭有錢,決計不肯在家里吃的。

汪三財道:“灶房籠屜上還有半個饅頭,您就配上咸菜湊合一頓算了。”

公蠣一聽便沒了食欲,借機一甩袖子走了出去,遠遠聽到汪三財在身后同胖頭說道:“放心,不用追。龍掌櫃這樣子,定是惦記著哪家姑娘呢。”

公蠣暗罵了一句老狐狸。

走了出來,公蠣反而安心了。如今才剛剛亥時,當鋪日雜店雖已打了烊,但食館酒肆、青樓茶苑卻正生意火爆。公蠣鼻尖的酥麻仍未消退,本想找個地方吃點東 西,卻沒什麼胃口,在街上游蕩了片刻,一抬頭,發現自己已經到了柳枝巷。

天上有云,遮住了月亮,但今儿十六,光線還算不錯。公蠣心中又是激動又 是忐忑,心里盤算著要找玲瓏說什麼才好:欲要裝作剛好經過這里,又想著這里偏僻,看著不像;要說是專程來看望她,可明明一個多時辰之前才分開,且天色已 晚,只怕會以為自己心懷不軌。

公蠣躲在玲瓏家對面的大樹后,正猶豫著,卻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溜著牆根過 來,先是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發現無人,便扒著門縫往玲瓏家里偷看。

公蠣一眼便認出來是小乞丐小武。他對小武不大待見,這小東西年齡小主意卻 正,心眼又多,下手又狠,正想上去嚇唬嚇唬她,卻見他如兔子一樣跳起,瞬間逃得不見了蹤影。接著門吱呀一聲輕響,玲瓏竟然慢慢地走出來了,站在樹下左右張望,似在等人。

公蠣激動万分,忘了小武,在黑暗中正了正衣冠,正准備上前,卻見一個穿著黑色大氅的男子,從對面方向的巷子口快步走來。看到玲瓏,張開大氅,一把將她裹在懷中,兩人一起進了院子。

公蠣的心如同被針扎了一下,尖利地痛。而更讓公蠣失魂落魄的,是那個黑衣 人的背影:腳步穩健,步履從容,像極了柳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1-28 06:54 PM

(五)

接下來几天,公蠣哪里都沒去,只待在忘塵閣里,每日慵慵懶懶,無精打采。

當天晚上,畢岸回來了,公蠣簡單將珠儿的話轉述了一遍,並稱自己在磁河對岸也曾見到一個背影像柳大的,只是沒看到正面。聽畢岸道他自會留心,公蠣便不管了。自己的事情都管不好,哪里管得了這麼多?

公蠣不出門倒不是完全因為玲瓏或者珠儿,而確實是沒錢了。偶爾朝胖頭討要 個三核桃倆棗的,只夠在街口買個雞腿吃,好在畢岸在家,家里伙食不錯,又常有年輕貌美的小姑娘小媳婦過來幫襯生意,倒也沒那麼無聊。

其實公蠣難受了兩天便想開了,自己同玲瓏不過三面之緣,既無山盟海誓,又無婚約,似乎傷心都沒有資格;而珠儿更不用提,一開始她便喜歡畢岸,當自己只是哥哥而已。公蠣失落之余,也安慰自己:若她們真的喜歡自己,還不知該怎麼辦呢。

有了畢岸坐鎮,忘塵閣中每日里人來人往,一片繁忙。其中好多人並非來當東 西,只是單純來拜會畢岸。公蠣冷眼旁觀,見來往之人雖然大多低調內斂,但其中不乏有身份顯赫、儀態威嚴者,一看便知是養尊處優、五指不沾陽春水之人,偶爾能夠聽到他們在房間內竊竊私語,說的都是極其晦澀的奇聞怪事,十分乏味。

不過碰上有人帶了點心或者禮品來,便十分開心了。畢岸對這些毫不在意,管他多貴重的禮物統統交給胖頭,所以那些好的吃食和精致的玩意儿自然便宜給了公 蠣。汪三財雖然不滿,也沒有辦法,只是將入賬的銀兩管得極嚴,不讓公蠣在這一 塊有任何可乘之機。

這几天另一個大事,是對面的客棧開張,正在試營業。聽說掌櫃年紀輕輕,長得一表人才,是個紈绔子弟,家里擔心他整日無所事事學壞,特地花重金盤下了這個客棧給他練練手;一樓賣些酒食,二樓和后院住宿,裝潢的甚為豪華,價格自然不菲,一壺杜康老酒生生比柳大時候貴了三分之一,公蠣心有不忿,不免偶爾會想 起柳大。

李婆婆那邊,這段時日成了街頭戲台,每日一場,必見李婆婆叉腰痛罵王寶。 這王寶確實非一般的頑劣,如今竟然同李婆婆杠上了,一會儿去偷她的糕點,一會儿去丟她的青菜,真真儿把李婆婆恨得咬牙切齒,每天詛咒王寶爛了另一只眼,長大討不到老婆。

再看王寶,公蠣原本猜想那晚珠儿所見,可能是王寶被什麼精怪附了身。但任公蠣如何觀察留意,他就是一個調皮搗蛋無法無天的普通熊孩子,著實沒有一絲異象。至于李婆婆說的那個梆子聲,也無一點動靜。公蠣每晚留意,都不曾聽到她 說過的那種敲法,若不是珠儿也說聽到過,公蠣几乎要認為這個老虔婆故意編排出 來糊弄人的。而且珠儿這些天又得了傷寒,生意也做不得,每日大門緊閉,在家休養,公蠣沒查出個定論,又被玲瓏傷了這麼一下,也不想去見珠儿。

唯獨胖頭得了興儿了。他每隔一日便要出去一趟,據公蠣觀察,是出去幽會, 並順便從南北市淘進各種小玩意儿,比如整塊樹根漚的香盒,石頭雕刻的馬車,紅泥做的小人儿等,竟然賣的極好。連小妖都大贊他有眼光,購進的東西古朴別致, 渾然天成,還同他討了一對小女娃娃在月桂樹下玩耍的小擺件放在自己的桌子上。

轉眼到了第七日。這日吃過午飯,公蠣正躺在床上閉目養神,忽聽外面一陣喧鬧,似乎有走街串巷的小販敲著梆子走過,過了片刻便聽到李婆婆的尖叫,夾雜著亂七八糟的吆喝聲,瞬間亂成一團。

不用說定是李婆婆又同王寶置氣了,公蠣懶得出去看,翻了身依舊假寐。

門嘩啦一聲被撞開,胖頭氣喘吁吁跑進來,叫道:“老大不好了,王寶快死了!”

公蠣折身而起,愕然道:“早上不好好的嗎?怎麼了?” 胖頭道:“說是中了毒的,郎中來了也瞧不出是什麼毒物。現在七竅流血地躺在李婆婆的茶館里,剛已經有人去報官了!” 公蠣披衣下床,同胖頭來到茶館。

兩人扒開人群擠了進去。王寶直挺挺地躺在一張草席上,口眼歪斜,鼻孔嘴角不斷有血沫冒出。一個老郎中一邊收拾藥箱,一邊道:“確是中毒無疑,不過老朽眼拙,不能判斷何毒。而且毒性極大,只怕捱不過兩個時辰。”說著不顧眾人懇求, 嘆著氣走了。

聽人議論,說是剛李婆婆一反常態,給了他一塊糕儿吃,吃完不久便成了這個模樣。所以大家都懷疑是李婆婆在糕儿上動了什麼手腳,故意要害死王寶。

王二狗媳婦已經哭得背過氣去,趙婆婆抱著她,不住地抹眼淚。王二狗拎著把鐮刀,非要竄上去把李婆婆砍了,被一幫人給拉住。

李婆婆頭發也散了,衣袖也破了,面如土色,一邊躲避王二狗飛踹過來的腳, 一邊搖手哭喊:“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一個獐頭鼠目的小商販上去給了她一腳,將她踹翻在地:“不是你還能是誰? 我天天見你打罵他,咒他早死!”眾人紛紛指責李婆婆,有几個義憤填膺的青壯年已經挽起袖子要打她。

李婆婆嚇得面如土色,叫道:“冤枉啊!我討厭王寶,可沒想害死他……”一 見公蠣和胖頭,扑過來抱住公蠣的腿:“求龍掌櫃救我……”

公蠣也懷疑是李婆婆下的手,忍不住道:“他一個孩子,你不理他就行了,怎麼能……”

忽聽畢岸朗聲道:“眾街坊稍安勿躁!先救孩子要緊。”身后一陣騷動,眾人讓 開一條道來。李婆婆松開了公蠣,匍匐到畢岸腳下,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不住地叩頭作揖。

畢岸將李婆婆扶起,大聲道:“王寶所中之毒,在下能解。這種毒成分復雜, 不像是李婆婆能做的。大家散了吧。”

趙婆婆輕拍著王二狗媳婦,淚眼婆娑道:“畢掌櫃,我們敬重您的人品,但您 可不能因為是街坊,包庇惡人。這王寶跟我親孫子沒什麼兩樣,我還指望老了喝他一杯茶呢!”說著更是老淚如雨,圍觀著無不動容。

畢岸沉聲道:“在下自會找到緣由。請各位鄉親放心,不要耽誤了救治。”周圍仍一片交頭接耳,將信將疑。隨同而來的阿隼厲聲呵斥道:“出了人命你們誰能負擔得起?看什麼熱鬧!”將眾人往后趕去,只留下王寶一家和趙婆婆一行几人。

畢岸切了脈,翻開王寶的眼皮看了看,又是摸他的后腦又是按他的眉心,望聞 問切用了個遍,看起來煞有介事。然后從懷里拿出一包銀針來,抽出一根,背對著眾人,朝王寶眉間扎去。

王寶咕咕吐出一攤子黃色黏稠的穢物來,動了一動,慢慢睜開眼睛,微弱地叫了一聲“娘”。二狗丟了鐮刀,同他媳婦扑上去抱著肝儿肉儿地叫。李婆婆激動得說不出話來,爬過去看,被二狗媳婦一把推開。

趙婆婆又是哭又是笑的,問畢岸道:“畢掌櫃,他這到底是怎麼了?郎中說是中毒,可是今天中午,他只吃了李嬸給的一塊糕儿。”

李婆婆忙辯解,被畢岸制止了:“他誤食了兌有草頭烏的斷腸砂。”

斷腸砂用一種有毒的蟲子烘焙研磨制成,一般用來治理鼠患,算是耗子藥的一種,原本毒性不大,但兌上了草頭烏,毒性相互作用,便難治療。李婆婆嚎道: “畢掌櫃,我沒用耗子藥毒王寶,再說我今天給他的糕儿,我自己也吃了啊!”

二狗媳婦張牙舞爪地扑過來,三下五除二將李婆婆抓了個滿臉花。阿隼胖頭忙 將二人拉開,畢岸厲聲喝道:“你還要不要你儿子了?”

二狗媳婦抱著孩子嗚咽起來。趙婆婆陪著落淚,忍不住呵斥李婆婆道:“真沒想到你這麼狠毒!年紀一大把,都活到狗肚子了去了!”她一向輕言輕語,面目和善,說這几句話,算是很重的了。

畢岸道:“救孩子要緊。我要到山上采些草藥來,王寶先抱回忘塵閣,阿隼看護著。三日之后,還你一個活蹦亂跳的王寶,但這兩日,不得過來打擾!”不由分說抱了王寶便走,王二狗夫婦要跟了去,卻被阿隼攔住。

三人抱著王寶回到后院。胖頭拉出一張小床,擺在堂屋火爐邊,將王寶安置好。

此時官府已經來人詢問李婆婆,阿隼出去應付。畢岸站在王寶床前,若有所思。

公蠣忍不住道:“你剛才沒用真正的銀針,而是巫术中陰氣化成的針。”公蠣剛才站在畢岸對面,看得清清楚楚,他雖然從針灸袋里取了一根銀針,而在實際使用 時,用的卻是那種可易容、可解毒的巫法“陰針”。

畢岸道:“不錯,你比以前細心了些。” 公蠣又道:“這到底是意外,還是有人投毒?” 畢岸反問道:“你看呢?” 公蠣著實不知。不過憑心說,若是投毒,嫌疑最大的自然是李婆婆。

公蠣想了想,道:“我建議,在這方圓左右去找找誰家最近買了那個叫斷腸砂的耗子藥,便不是他故意下毒,而是王寶誤食,他也是有責任的。”

畢岸道:“思路不錯。”  

公蠣很是高興,殷勤地道:“那我這就去告訴阿隼。”

畢岸不再理他,翻開王寶那只一直在害紅眼病的眼睛,陷入沉默。

門外依然吵吵嚷嚷,很多人圍觀。公蠣出去已經不見了阿隼,失望而歸。

畢岸回房取了一顆藥丸,給王寶服下,看著他漸漸沉睡,忽然道:“我今天中午好像聽到有走街串巷的小販,敲著梆子。”

公蠣心中一動,躊躇道:“我也聽到了。不過聲音正常得很,很有規律,小販敲梆子也是極為慣常行業行為,不算什麼。”

畢岸點點頭,道:“那倒是。”說著將外衣除了下來,皺眉道:“瞧這衣服弄的,你陪我送去街口趙婆婆家漿洗一下如何?”

公蠣有些不情願,道:“讓胖頭送去不就得了?”

畢岸便自己去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1-28 06:55 PM

(六)

捕快在李婆婆家里,搜到了殘余少量斷腸砂的小紙包,作為重大嫌疑人,李婆 婆已經被官府拘了去。如今外面議論紛紛,都說官府已經審定,確實是李婆婆故意投毒害人,言之鑿鑿,仿佛親眼所見。那些曾受過她嘲諷、編排的婦人們更是幸災 樂禍,巴不得她多受些苦楚。

王寶在忘塵閣中躺了兩天,每日早午晚各針灸一次,並服用了畢岸配置的藥 丸。雖然嘔吐次數漸漸減少,但總昏昏沉沉,神志不清。因畢岸吩咐,除了公蠣, 其他人等皆不得靠近,連王二狗夫婦也不能見,否則后果自負。二狗夫婦心眼實在,果然不敢靠近,但顯然揪心異常,特別是他媳婦,每天守在忘塵閣門口又是垂淚又是祈禱的,看得公蠣極為不忍。

第三日一早,公蠣一到前堂,便見二狗媳婦站在門外,眼巴巴往忘塵閣里望, 見到公蠣,歡喜得什麼似的,施了一個大禮,結結巴巴道:“龍掌櫃,寶儿他…… 他昨晚睡得好不好?”

公蠣按照畢岸教他說的話,大聲回道:“好多啦。昨晚醒了一陣,喝了小半碗米粥,非要找玩具玩儿。我們哪有給他玩的東西!不過在我這里,他倒也不敢鬧。

他說想你啦,還想他的彈弓。”

其實王寶昨晚根本沒醒,反而吐了好多血沫子來。公蠣不懂畢岸為何要說謊騙 二狗夫婦,不過他也懶得問。

二狗媳婦眼淚嘩嘩的,激動得不知所以,跪在地上磕起了頭。在一旁的趙婆婆 也十分開心,欣喜道:“謝天謝地!寶儿可趕緊好了吧,這兩天我都想死他了。”

二狗媳婦哭得像個淚人儿,哀求道:“能否讓我看一眼?我就遠遠地看一眼, 行不行?”

公蠣心軟,正在遲疑,畢岸從身后走來,冷冷道:“你若不放心,只管接回去。 如今他正進入關鍵期,擦洗,服藥,針灸一樣也不能少,稍有差池,只怕熱毒攻 心,便是醒了,也是個痴傻。”

二狗媳婦被嚇唬住了,不敢再說。畢岸道:“過了今日,王寶便可回家了。”

二狗媳婦終于破涕為笑,同趙婆婆千恩万謝地回去,說要收拾點王寶的玩具,再買些他愛吃的送來。

畢岸說話向來丁是丁卯是卯,眾人極為信服。一會儿工夫,這消息便傳遍了敦厚坊,有誇贊畢岸人好心好的,有為王寶撿回一命開心的,也有恨意未消地感嘆李婆婆運氣好,這下不用殺人償命的,甚至還有人詢問畢岸是否有意開醫館,說的那叫一個熱鬧。

過了中午,被拘了三天的李婆婆竟然被釋放了。她雖然神態憔悴,但渾身上下完好無損,看起來並沒有吃什麼大苦頭。據她說,審她的官爺說了,既然王寶無事,她的罪責就不算太重,要她先回來,但不得出這條街,隨時等候傳喚。

這下輿論大嘩。那些看熱鬧不嫌事儿大者,心中大多失望。公蠣對李婆婆雖然 無甚好感,但對她毒殺王寶一事心存疑惑,遂刻意留心周邊人的動靜。觀察多次之 后,覺得那個曾踹了李婆婆一腳的男子特別可疑。

他住在街尾,平時走街串巷做些小買賣,貨車上掛著大大小小的瓶子,外號便 喚作“張瓶子”,几個月前因李婆婆說他老婆不守婦道,兩人曾大吵一架。

今日李婆婆前腳釋放,張瓶子后腳推著他的小貨車便來了,將貨車放在一邊, 先是繞著李婆婆家緊閉的大門好几圈,在門口罵罵咧咧的,后來又跑去鼓動二狗夫婦找上門出口氣。二狗夫婦性格懦弱,唉聲嘆氣了半日,也不敢出去叫罵。張瓶子恨得不行,又轉身去了漿洗店趙婆婆家。

公蠣遠遠聽著,隱約聽到“不能就此算了”、“我看您待王寶倒好”之類的話, 煽風點火的,句句攛掇。趙婆婆本來又心疼王寶,又氣二狗無用,被他這麼一激,果然拉著二狗媳婦過來去踹茶館的門。

李婆婆既不回罵也不開門,趙婆婆氣急,連罵了好几聲“縮頭烏龜”,見公蠣站在張瓶子的貨車前,大聲道:“龍掌櫃,您說說,這叫什麼事儿!不是已經拍板定案了嗎,怎麼又給放出來了?”

公蠣正盯著小貨車的梆子琢磨,聽了趙婆婆發問,忙回道:“據唐律規定,未 造成嚴重后果的,可以不予追究。”

張瓶子陰陽怪氣地道:“喲,這次多虧王寶命大!要是下次呢?下次人家就不 會如此大意,還能再給你找到證據?”

二狗媳婦一聽還有“下次”,又開始抹眼淚,趙婆婆氣得嘴唇直哆嗦。張瓶子 憤憤地踹了一腳小貨車,斜著一雙老鼠眼道:“這個該下拔舌地獄的老賤婦,不死留在世上淨禍害人!”

傍晚時分,畢岸回來了。公蠣將今日眾人的表現說了,著重提到張瓶子的可 疑:“證據有五:一是他同李婆婆有過節,兩人見面都要互吐口水;二是王寶前些日子曾偷過他的東西,被他捉住罵了一通,對那孩子談不上喜歡;三是他有個小貨 車,每日敲著梆子走街串巷,同李婆婆說的聽到梆子聲相吻合;最關鍵的是第四, 他與李婆婆不睦,自從吵架之后,每次出門都繞到另一條街去,偏偏王寶中毒之 日,他正推著小貨車在不遠的街口賣貨。”

畢岸翻看著王寶的眼皮,點頭道:“繼續說下去。”

公蠣得意洋洋道:“還有一點,他售賣的貨物極雜,保不齊就有耗子藥。所以我覺得他的嫌疑最大。要我說,先把張瓶子抓起來,一審問,定然什麼都招了。”

畢岸道:“那如何解釋阿狸之死,和珠儿看到的王寶異變之事?”

公蠣辯道:“一碼歸一碼,先破了這個案子,再查下個不遲。”

畢岸去翻弄二狗媳婦送來的一堆玩具,道:“再說吧。”

這兩日被要求看護王寶,公蠣早煩了,道:“王寶什麼時候能好?還是送給他爹娘照顧好了。”見畢岸不理,悶悶道:“今晚讓胖頭看護吧。其實也沒什麼事儿, 我們兩個都不用守著。我過會儿交代給他。”

畢岸毅然決然道:“不行。”

公蠣一甩手,打算揚長而去,畢岸解開荷包丟了過來。

公蠣氣憤地叫道:“你有錢了不起啊!”大手一揮,眉頭一皺,道:“不就是看護一晚嘛。放心,今晚我一個人即可,您安穩睡去。”

收了人的錢,自然要表現出負責的樣子來。公蠣一本正經地俯身聽了聽,覺得王寶仍然氣若游絲,並未好轉,故作体貼道:“我知道畢掌櫃您無所不能,不過解毒這玩意儿,實在難了些。要不,咱另請個郎中看一看?”

畢岸不加理會,而是饒有興致地敲打著那堆破玩具,道:“你也過來看看。”

公蠣忍住對這堆玩具的輕視,蹲下去看。王寶能有什麼像樣的玩具,不過是一堆破爛:粗糙的木頭小人,小木劍,小彈弓,鵝卵石,破紙片,生鏽的廢鏟子,碗口大的橢圓形木環,缺了一個輪子的小馬車,還有兩只裝在盒子里的死甲蟲等,髒 兮兮的,公蠣摸都不願意摸。

畢岸拈起木環看了看,重新丟到破包袱里,拎起整兜玩具放在了窗下。

亥時未過,公蠣早早地將床板支好,准備躺下。誰知畢岸三下五除二將簡易床 板拆了,道:“今晚守夜。”

公蠣莫名其妙,道:“又不是過年,守什麼夜?”

畢岸將窗關緊,道:“今晚你,我,還有胖頭,一同守著王寶。”

公蠣一下子警覺,吃驚道:“怎麼,難道張瓶子會來暗殺不成?”心想就張瓶子那個小身板,光胖頭一個對付他也綽綽有余。

畢岸拿出一把匕首丟給他:“試試看,合不合手。”

公蠣道:“用不上吧?”想了想,覺得若是用匕首,只能近身肉搏,危險大,便伸手拔了畢岸隨身佩戴的長劍,道:“我用這個。”

畢岸道:“隨你。”接著叫了胖頭來,布置了一番。

王寶的小床放在正堂靠近公蠣房間的位置,周圍椅子桌子全部移開。公蠣疑惑道:“這樣他動起手來不是更方便了?”

畢岸用棉布將王寶身上裸露的部位全部裹上,然后蓋上薄被,只露出臉部。幸好天氣冷,倒也不會憋壞了他。

接著放下公蠣房間的門簾,他二人躲在門后,讓胖頭躲在外面窗下。公蠣覺得此安排甚不合理,忍不住道:“張瓶子有這麼笨嗎?明明知道我們几個都在家,豈非送死?”又道:“今晚留著門 , 你把大門都拴死了,人家怎麼進來?”

畢岸慢條斯理道:“誰說來的一定是人?”

公蠣吃了一驚,想起珠儿說的那種動物,顫聲道:“莫非是……一只成了精的獾?”

他除了怕鬼,最怕的就是天敵。畢岸面無表情,道:“過會儿碰上就知道了。”

公蠣恍然大悟道:“你這是拿王寶來做誘餌?太不地道了!”

畢岸對公蠣的廢話連篇早已司空見慣,理也不理。胖頭興奮地握著根大棍子,揮得虎虎生風:“來了歸我!你們都不要跟我搶!”

畢岸卻道:“你只管躲著,不聽到我叫你,不要出來。”

正堂的火生得旺旺的,王寶睡得甚為安穩。畢岸和胖頭各安其位,精神抖擻, 而公蠣裹著被子歪在床上,早犯了迷糊。

冬夜漫長,恍恍惚惚中,公蠣忽聽外面極其輕微地嘩啦一聲,一下子被驚醒了。

畢岸朝公蠣打了個手勢。公蠣丟掉被子,躡手躡腳朝窗外看去。

外面並無一人,也不曾有什麼異常的氣味。公蠣折回來,重新躲在門框后。

叮鈴一聲。這次聽的更為清晰,仿佛就從房間里發出來的。公蠣正在分辨聲音的來源,畢岸門簾一挑,指著那堆玩具低聲喝道:“那里!”

那堆玩具在動。缺了車輪的馬車慢慢傾斜,鵝卵石抖動著滾開,放在最上面的破小木盒子翻了,蓋子落在一旁,兩只甲蟲滾落出來,觸須還在一抖一抖地動。

公蠣看向畢岸。畢岸似乎極為震驚,緊握匕首,目不轉睛地盯著玩具。

梆——一聲極其輕微的梆子聲,若不是公蠣聽力異常,根本不能分辨。      

公蠣心頭一顫。再看玩具,抖動的速度明顯快了起來,像有一只無形的手在翻動,很快,放在最底下的木環暴露了出來。

木環慢慢豎起,偶爾在玩具堆里轉個圈儿,如同活物。公蠣吃驚道:“這東西也能成精?”話音未落,只聽吧嗒一聲,木環頂部的搭扣開了,冒出一絲亮晶晶的光。...<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1-28 07:01 PM

(七)

一只細長的蟲子費力地從木環之中擠了出來,東嗅嗅西拱拱,繞著那堆玩具打起了圈子。它通体銀色,頭部略大,若是不動,像個明晃晃的長銀釘。公蠣松了一口氣,道:“好大一只木蟲!快抓來炒了吃。”

畢岸的神態卻未見放松,道:“是銀蠶。”

銀蠶,顧名思義,是生在銀子里的,以銀為食。這種東西世上傳聞頗多,但除了看管銀庫的庫卒,誰也不曾見過。而那些聲稱看到銀蠶的庫卒,誰知道他們是不是因為監守自盜,故意編排出這里離奇的理由糊弄上司,所以百姓對銀蠶之說大多不信。

梆子聲忽然放慢了。銀蠶昂起頭,似在辨認方向,接著忽然轉頭,朝著王寶的方向爬過來。畢岸不再躲藏,打開簾子走了出來,重復道:“是銀蠶。”

公蠣今儿反應倒快,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吸食阿狸血的,並非什麼精怪,而 是這只銀蠶。

銀蠶看似笨拙,但行動甚為敏捷,爬至床下,忽然彈起,落到了王寶身上,翻 了一個身,朝他身上拱去。

王寶身上裹著棉被,下面還有厚厚的面紗,銀蠶三拱兩拱,腦袋將棉被拱出一 個小洞,鑽了進去。

公蠣覺得它似乎要鑽到王寶的身体里,忙伸出兩指做出捏的姿勢問道:“抓不抓?”

畢岸盯著銀蠶在外扭動的身体,道:“你要是不想要這兩根手指,只管下手去抓。”

公蠣蹭地縮回了手,不滿地回了一句:“不裝會死啊?能不能好好說話?”

畢岸道:“銀蠶全身上下,堅如鋼鐵。”

所幸銀蠶又退了出來,繼續往王寶頭部爬去。

公蠣看著被子上的孔洞,嘖嘖道:“這銀蠶真跟鐵釘一般。”

銀蠶爬上了王寶的額頭,不住地蠕動。公蠣瞬間覺得自己臉皮發麻,恨不得上去將它扒拉掉,但見畢岸依然巍然不動,只好忍住。情知畢岸是想親眼看銀蠶如何吸血,但對他完全不考慮王寶安全的做法心有戚戚,覺得過于涼薄。

公蠣正虎視眈眈地盯著銀蠶,唯恐它一頭鑽到王寶的腦袋,忽然微光一閃,銀蠶憑空不見了。公蠣大駭,哇哇叫道:“完了完了!”

畢岸二話不說,按著他的腦袋蹲下。待采取仰視姿態,銀蠶又出現了。

原來銀蠶變成了透明狀,只有在仰視並對著燈光時,才能看見一條淺淺的邊緣線。

公蠣剛想說話,王寶臉頰忽然突突地跳動了几下,接著開始扭曲,嘴巴朝兩邊裂開,露出針一樣尖細的四顆獠牙,儼然放大版的銀蠶口器。公蠣驚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哇哇叫道:“鬼啊鬼啊!”

畢岸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喝道:“安靜!”

王寶的臉漸漸正常,銀蠶也恢復了銀色,不安地在他的眉心扭動著。公蠣驚恐道:“趕緊抓吧!”他自己卻不敢,退到畢岸身后。

畢岸依然不動手,冷靜道:“再等等看。”

周圍死一般寂靜,公蠣的手心出了冷汗,以至于無法集中聽力。隱隱約約傳來一絲輕響,銀蠶猶如接到命令了一般,忽然跳了起來,不偏不倚落在王寶脖子上, 扎著腦袋往他脖子里鑽去。

公蠣急得跳腳:“快快,棉布要被咬穿了!”

畢岸拔出了匕首,忽然回頭一笑,那模樣說不出的奸詐。公蠣下意識覺得不妙,往后跳去,卻被畢岸一把抓住左手,在手掌上一划,血頓時流了出來。

事發突然,根本不容公蠣反抗,畢岸已經將他滴血的手按在了銀蠶的半截身体上。

公蠣只覺得一陣刺骨的涼意,手掌的痛感倒不怎麼明顯了。銀蠶從王寶脖子的棉布中掙出,轉過頭來朝公蠣的虎口咬去,一口細如牛毛的牙齒歷歷可見。

本能之下,公蠣化為原形,哧溜一下從畢岸的手中滑脫,彈跳至門口處,昂起腦袋,擺出一個打斗的姿勢,又驚又怒道:“你到底想干嗎?”

畢岸卻像沒事人一般,后退了一步,微微笑道:“快看。”

銀蠶跌落下來,首尾相接,不住地在原地打轉。

公蠣警惕地繞至銀蠶對面,定睛一看,頓感驚愕。

銀蠶上半身依然銀光閃閃,而后半部身体卻變了顏色,黑一片灰一片的,如同受了侵蝕。它似乎意識到身体的變化,竟然瘋了一般啃食尾部。等它把那些變了色的部位全部吃掉,身体也只剩下了半截,抖動了一陣,就此死了,化成一段小指粗細的銀條。

畢岸上前撿起,用手掂了掂,道:“六錢左右,打個簪子還是可以的。”

公蠣渾身鱗甲豎起,哀嚎道:“為什麼?”

畢岸上前將裹在王寶身上的棉布層層解開,若無其事道:“快來,過會儿我帶你去看好戲。”

公蠣覺得要氣死了,刀口還在一陣陣刺痛,尖聲叫道:“不去!”

畢岸拉起王寶脖子上的紗布,道:“好險!再晚一點,王寶只怕真被它殺死 了。”笑眯眯地看著公蠣:“你真打算這個樣子示人?”

公蠣扭動著恢復人形。畢岸熱情地扯下一塊紗布,道:“我幫你包扎,保准明天便好。”那一臉壞笑的樣子,几乎不像冷酷的畢岸。

似曾相識的感覺又來了。公蠣想也沒想,下意識伸出手去。

公蠣其實心里早明白了。顯然自己的血對銀蠶有克制作用,剛才若不是血手一把按上去,那個刀槍不入的銀蠶顯然沒這麼快掛掉,要是給它咬一口,或者給它逃走了,真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后果。但若是畢岸提前告知,公蠣絕不會同意。

哼,憑什麼他要破案,卻要自己白白挨這一刀?這口氣絕不能忍。

公蠣摔開畢岸,怒目而視。但未等他開口,畢岸輕描淡寫道:“我房間里還存了一對雙蝶玉佩,一件白玉頭冠,還有一匹重絲織花寶藍蜀錦。這些東西我用不上,送你了吧。”

公蠣硬生生把罵人的話咽了下去。

畢岸啞然一笑,撿起空木環塞入懷中,轉身朝外走去,道:“我們去會會銀蠶的主人。”

公蠣端著手掌,恨恨地跟在后面。

阿隼正在街道的黑暗中候著,見到二人也不說話,微一點頭,轉身去了李婆婆家。

公蠣察覺到,周圍黑暗之中似乎隱藏著無數個人,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緊張的氣 氛。公蠣不安道:“阿隼……不跟著我們?”張瓶子能夠飼養控制銀蠶,絕非普通小 販,公蠣覺得多一個阿隼便多一份勝算。

畢岸頭也不回,道:“不用。”走到街口,來到趙婆婆家的漿洗鋪子前,推門而入。

公蠣驚訝道:“你這是……”只聽畢岸大步來到院中,朗聲道:“趙婆婆,您的銀蠶養得不錯。”

門檐下的燈籠忽然亮了。公蠣看到一兩個黑影一閃而過,顯然阿隼已經安排妥當。

上房暗著,並無應答。

畢岸高聲道:“您還沒睡吧?請開門一敘。”

上房的門吱扭一聲開了,趙婆婆穿戴整齊,表情雖然疑惑,但頭發照樣一絲不亂,微微躬身道:“畢掌櫃請進。”

畢岸一腳跨了進去。

普通磚瓦上房,比不得大戶人家的高大氣派,卻甚是干淨整潔,桌椅板凳皆擺的井井有條,同趙婆婆日常給人的印象十分相符。

房屋正中,擺著一座菩薩像。趙婆婆在菩薩供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低眉順眼道:“畢掌櫃可是在查案?老婦雖然不懂,不過大半夜的,來了我家,我自然不能讓人站在院中。”

畢岸微笑道:“婆婆謙虛了。您性子和善懂禮數,敦厚坊都是有名的。”

趙婆婆雙手合十,默默念起了經文。畢岸道:“多點几盞燈吧。這里太暗了。”

几個黑衣人飛快提了几盞燈籠進來,又飛快退出。

房間里亮如白晝。畢岸道:“您念往生咒,不敲木魚儿怎麼行?”說著揭開菩薩身上披的紅布,從后面拿出一個油光發亮的舊木魚儿來。

趙婆婆和和氣氣地道:“大晚上的敲木魚儿,會影響別人休息。”

畢岸道:“敲也沒用 , 銀蠶已經死了。”他掏出已經化成半截銀條的銀蠶屍体,丟在供桌上。

趙婆婆看也不看,道:“畢掌櫃沒事的話,回去歇著吧。您要覺得我違法亂紀, 明天只管派人來抓,交由官府法辦即可,我絕對不逃。”她往后乜了一眼窗外晃動的黑影,道:“我一個老婆子,想逃也逃不了。”

畢岸道:“婆婆是個聰明人,知道銀蠶殺人沒有證據,所以才敢如此淡定。”

趙婆婆表情慈祥,帶著一點無奈,道:“畢掌櫃,我知道你手眼通天,但你也不能污蔑我一個老婆子。你說銀蠶啊、殺人啊什麼的,我可從未聽說。”

畢岸取出木環,用匕首在內里卡槽中輕輕一撬,木環分開兩邊,里面露出個銀制的鏡子,鏡面缺失,只剩下一個雙龍戲珠的外圈。

公蠣驚奇道:“這不是那日王寶偷偷拿來當的那面破鏡子嗎?”

畢岸翻看著鏡子,道:“婆婆將此物放入木環,交給王寶做玩具,讓在下好一頓尋找。”

趙婆婆坦然道:“這是亡夫的遺物,怕磕了碰了,所以套了個木環。王寶喜歡,非要拿了玩,只好借他玩几天。”

畢岸贊道:“婆婆好說辭。”

趙婆婆微笑道:“我偌大年紀,什麼風浪沒見過?畢掌櫃不用恭我。” 公蠣覺得,她這份淡然平靜的氣勢,與畢岸有得一拼。

畢岸道:“不過我聽說這叫做無心鏡,整面鏡子用銀精打造而成,專為飼養銀蠶;外面兩條無角螭龍,為銀蠶克星,防止它失控反噬主人。我說的是否准確?”

公蠣如墜霧里,什麼“銀精”、“無角螭龍”,皆第一次聽說。

趙婆婆目露贊許之光,喟嘆道:“唉,要是我的子侄后輩有畢掌櫃這樣的人才,我便知足了。”又道:“畢掌櫃見多識廣,說的不錯。不過這同老婆子可沒什麼關系,我同你一樣,只是聽說過而已。而且你也看到了,這不過就是個玩具。”

畢岸道:“婆婆不認,在下也無法。你在王寶的水里投了毒,然后嫁禍李婆婆。今日又借二狗媳婦送玩具之際,將無心鏡也送了過去,晚上敲擊木魚控制藏在其中的銀蠶,襲擊王寶。我原本以為你是因為沒有孫輩嫉妒王寶,后來才發現原來你的目標本來就是李婆婆。”

趙婆婆抬眼望了他一眼,道:“嘴巴在你身上,隨你怎麼說。”又垂目念誦經文。

畢岸微微一笑,道:“不錯,雖說是口說無憑,不能定罪,但小可不才,只怕從我口中說出來,相信的人據多。你以后只怕在洛陽待不下去了。”畢岸說著,走到門后一張大頭娃娃貼畫前細看。

這張畫看起來有些年頭了,顏色已顯陳舊,正中一個憨態可掬的胖娃娃,一手 托著個福字,一手扛著蓮蓬蓮花,腳下畫著几條紅鯉魚,寓意“連年有余,娃娃送 福”。整張畫保存得相當完整,但缺了一角,撕痕很新,還有一根針帶著線頭插在 上面,剛好扎在胖娃娃的左眼部位。

畢岸伸手把針線拔了下來,道:“婆婆您這麼仔細的人,怎麼會把針放在這里?” 趙婆婆轉身看了一眼,從容不迫道:“哦,我那日做針線,外面來了生意,匆忙之下,隨手扎上了。”

畢岸按壓著年畫上留下的針孔,道:“王寶真是頑劣,好好的將年畫撕了一角。婆婆懲罰他一下,也是對的。”

趙婆婆的背僵直了一下。

公蠣想起王寶紅腫的左眼,心中一個激靈,呆呆地聽他們談話。

畢岸輕輕松松道:“婆婆不想談銀蠶和王寶,我們換個話題好了。二十五年前 李婆婆家的阿寶夭亡怎麼回事?或者談談您同李宏之間的風流韻事。”

趙婆婆額上的青筋忽然暴起。畢岸如同沒有看到,繼續道:“前些日我查到你 同李婆婆竟然是同鄉,委實有些吃驚。”

趙婆婆神態恢復了正常,道:“洛陽城中大把同鄉,難道我一個個拉扯、認識去?”

畢岸點頭道:“婆婆說的是。同鄉不認識的多了,可是您同李婆婆之間,還有李宏這個紐帶呢。”

趙婆婆停止了誦經,暴躁道:“你胡說什麼!我根本不認識李宏!”

畢岸道:“三十年前,你同劉蘭心正是豆蔻之年,兩人共同愛上了隱居郊外的少年公子李宏。可惜李宏最后卻娶了活潑可愛的劉蘭心。”

“劉蘭心?”公蠣重復了一遍瞬間明白,啞然失笑道:“原來惡俗的李婆婆還有個如此清雅動人的名字。”

畢岸道:“而你嫁給了老實巴交的董滾子,過得各種不如意,索性殺了她家阿寶。接著多次勾引李宏未果,又用銀蠶殺了李宏。”

趙婆婆雙手緊緊地扳著供桌,厲聲喝道:“畢掌櫃,你便是手眼通天,也不能如此信口雌黃!我同劉蘭心同鄉不錯,愛慕李宏也不錯,但殺人之事,純屬子虛烏有。當年官府已有定論,李宏有家族隱疾,他同阿寶皆死于此!”

畢岸悠然道:“看來趙婆婆對當年之事相當關注,連仵作查驗結論都一清二楚。”

趙婆婆臉色鐵青,深吸了一口氣,正襟危坐道:“當年知道此事的人頗多。而且婦道人家愛打聽,我知道了不算什麼。”

趙婆婆抵死不認,神色也不見一絲慌亂,在公蠣看來,竟然絲毫奈何不得她。 正絞盡腦汁想要出個什麼好點子來,只聽畢岸皺眉道:“算了,還是找了當事人來。”回頭朝門口道:“李婆婆請進來吧。” 趙婆婆一驚,慢慢站了起來。

門被推開,李婆婆面如死灰,直挺挺豎在門外,昏花的眼睛冒出一絲奇異的亮光,只盯著趙婆婆,對其他人視而不見,反復道:“你,殺了我的阿寶?”

公蠣忙攙扶她進來,安撫道:“李婆婆不要急,坐下再說。”拉了凳子按她坐下。

她如同彈簧一般,騰地重新站了起來,一字一頓道:“你,殺了阿寶,和我相公?”

趙婆婆的臉上終于閃過一絲慌亂,滿臉堆笑道:“老姐姐你來了,我這給你倒 茶去。”卻不小心絆在桌腿上,差點摔倒。

李婆婆猛竄上去,一把鉗住了她的衣領,兩人几乎臉貼著臉:“原來你就是那 個賤人!你搔首弄姿勾引我相公,我都知道,你纏著我相公讓他休了我娶你,我也知道。可你……為何要殺了我的阿寶!”

她呲著森森的白牙,猶如護犢的母豹,極其猙獰。

趙婆婆臉憋得通紅,躲避著她的眼睛,使勁掙脫,“不不,你聽我說……”

李婆婆抽出一只手來,用盡全力給了她一巴掌,嗚咽道:“阿寶啊!”

趙婆婆捂著臉,似乎被打懵了。愣了片刻,喉間擠出一絲低吼,低頭朝李婆婆的胸口撞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1-28 07:08 PM

本帖最後由 小小茅 於 2018-1-28 07:11 PM 編輯

(八)

公蠣再一次見識了女人打架,撕、扯、抓、撓、擰、咬、踢,無所不用。兩人 從屋中滾到門口,從桌前滾到床下,所過之處,一片狼藉。

畢岸悠閑地抱著肩,任她們打斗。公蠣在一旁跳著指點:“用拳頭打呀!肘擊, 肘擊!”可惜無人聽他的,照樣是那種毫無章法的打法。

李婆婆到底壯實些,又滿腔恨意,很快控制住了局面,單膝壓在趙婆婆胸口, 一手抓了她手,一手卡住她的脖子,目露凶光。

畢岸這才上前,拉開李婆婆。公蠣忙去將趙婆婆扶起,分別按在兩張凳子上。 公蠣急著聽這段往事,殷勤地給趙婆婆捏起了肩,道:“婆婆你平靜下,同她將事情說清楚。”憑心說,從日常表現看,他更喜歡趙婆婆些,慈眉善目,輕言細語,不管對誰都笑眯眯的,一副人畜無害的和善模樣,很難將她同一個殺人犯聯系起來。

趙婆婆一把將他的手打開,尖利道:“說什麼清楚?就是我做的!”

李婆婆剛才一戰,几近虛脫,指著趙婆婆,哆嗦著嘴唇道:“畢掌櫃,她……她承認了!”

趙婆婆雖然也累,儀態卻不損分毫,從容不迫地將凌亂的頭發重新綰上,挺直了背,冷冷道:“不錯,我就是瞧你不順!我性格比你好,長得比你美,人也比你聰明脫俗,憑什麼他不選我而是選你?”

李婆婆瞬間恢復了斗志,冷笑一聲道:“你不早說,當年若是你早這麼說了, 我求下相公,收你做個妾侍也是可以的。”

當年劉蘭心與趙月儿共同愛上李宏,劉蘭心與李宏是鄰居,自然近水樓台先得 月,很快好上。而趙月儿家境差,住的也遠,所以劉蘭心只聞其名,並未見過她。 但趙月儿城府極深,將劉蘭心的底細摸了個透。

趙婆婆滿臉的不甘心:“當年在村里,所有的青年男子都喜歡我,我又文靜又 乖巧,長得又甜美,想要哪個男孩子,只要我眨眨眼,流几滴淚,他們便心甘情願地為我效勞。可是我不喜歡他們,我只喜歡李宏一個。從我見他第一面就被他那種略帶憂郁的氣質吸引了……”

她嘴角露出一絲甜美的笑,像一個想起初戀情人的少女,“他長得真好看,就像畢掌櫃一樣英俊。”

李婆婆沒有反駁,兩人共同陷入了回憶。

“我每日里在他常經過的地方守著,只為偶遇他一次……他誇我聽話懂事,我就表現得更乖巧……他還向我說過,說你刁蠻不講理……我以為以我的魅力,定能把他弄到手……”

李婆婆微微笑道:“我知道你的存在,但是我從不在意,因為我愛他、信他, 他同你見面也不瞞我,我很開心。”眼底的得意毫不掩飾。

趙婆婆臉上的笑瞬間僵住:“他把同我見面的事情都告訴你?”

一時間劍拔弩張,大有再戰之意。公蠣正聽得有趣儿,忙出來打圓場:“兩位婆婆不要吵,說正事說正事。”

趙婆婆咯咯一笑,道:“正事儿是吧?李宏同這個賤人成了親,我也斷了念想。本想找個正經人家,可是我爹貪財,收了南山董滾子的兩頭大黃牛,就把我嫁給了他。他是個渾貨,天天出去廝混,同村里几個婆娘都不清不楚的,每日喝酒賭博,若我過問一兩句,他便打得我遍体鱗傷。他說我是他家的兩頭牛換的,沒了牛,那些重活累活都歸我干。”

公蠣發現,趙婆婆口齒伶俐,思路清晰,堪比珠儿。“我躲過董滾子的嚴密 監視,偷偷去找了李宏几次,向他哭訴。當時他答應幫我想辦法離開董滾子,我想假以時日,我定能讓他休了劉蘭心娶我。可是過了不久,他生了儿子,歡喜得什麼似的,斷然不肯休妻。哼,憑什麼,你們和和美美的過日子,我就要挨打受氣?”

趙婆婆激動得不知是哭還是笑:“不管我怎麼哀求,怎麼哭泣,他都不肯松口, 慢慢的,他不肯見我了。嘿嘿,我算明白了,男人麼,一個都靠不住,我還得靠自 己。后來我說動董滾子,想要做個小貨車生意。我扮成個走街串巷的小販,董滾子 先還不放心,每次都要跟著,但過了几個月,便放任我一個人出來了。”

“哈哈,過了大半年,我才找到機會。一天中午,阿寶一個人出來了,周圍也 沒有其他人。我的銀蠶已經好久沒喝過新鮮血液了,它跳出來,一口便咬在了阿寶 的脖子上。嗞嗞嗞,嗞嗞嗞……”

李婆婆無聲地抽搐了一下,暈了過去。公蠣眼前,滿是趙婆婆邪惡的笑:“其 實所謂銀蠶吸血,是你們誤會了。那麼小的小東西,吸血能吸多少?銀蠶体內有著巨寒之毒,順著血管傳入体內,被咬之人,血會慢慢結成黃白狀的粘稠物,如同漿 糊。那種感覺,就像是血源源不斷地被人吸走……”

趙婆婆興奮得手舞足蹈:“阿寶死啦,他們夫婦定然相互埋怨,這日子還怎麼 過?我又去找李宏,我說我能生,我們可以再生一個,哪像那個廢物劉蘭心,懷個孕比登山還難。可是他臉色鐵青,一把推開了我,頭也不回地走了。我坐在冰冷的 泥水里,心想,我要的東西,若是得不到,只好毀了他。”

“就這麼著,我又糾纏了一年多。那日我約他見最后一面。我說若是不見,我 便要找上門來,告訴劉蘭心我們倆一直相好。他只好同意了。”

“我帶上了我的銀蠶。可是我只是想嚇唬他,並沒想殺他,我說只要他答應休 了劉蘭心,可是他很堅決……几句話,說著說著便嗆了起來,一怒之下,我放出了 銀蠶……你們看,是他逼我的啊!”

“看著他在我面前慢慢倒下,我疼得像心被剜了一般。”趙婆婆淚流滿面,倒像 是劉蘭心殺了她的相公一般,“我難過得想死,真想跟著他一起去了……”

公蠣忍不住插嘴道:“你這不貓哭耗子嗎?”

趙婆婆尖聲叫道:“我愛他!這世上我只愛他!我想象了多少次,我給他生個孩子,我們一家三口幸福美滿地生活在一起。可是如今,他死了,仍然不屬于我, 我連給他收屍的權力也沒有!這一切,難道不是因為劉蘭心嗎?若是沒有她這個賤 人,李宏怎麼能不娶我?”

她平靜了下,優雅地用手絹拭了拭淚,道:“可是沒等我找到機會,劉蘭心這個狡猾的賤婦,竟然賣了祖業搬走了。而恰好我有了身孕,吐得厲害,行動不便,就這麼給她逃脫了。”

她恢復了輕言細語,柔聲道:“其實之前我已經懷孕過兩次,不過我不想讓董 滾子那個混蛋污了我的后代,兩次我都瞞著他私自落了胎,身体底子比較薄。這次我暈倒在家里,董滾子帶我去看郎中,郎中說要好好將養,否則只怕以后不能生了。”

“我才不聽他的鬼話,照樣偷偷配了落胎藥喝。董滾子早就不敢打我了,他有 點怕我,只能任由我折騰。可是這個賤種命大得很,竟然死活賴在我肚子里不出來,我只好生下了他。可是你看,這就是董滾子的賤種,慫包,無用,智力低下, 同我沒有一點相像。”她下巴朝廂房那邊一點,說“賤種”二字時滿臉鄙夷怨恨之色。

董石頭夫婦沉默寡言,從來不往人多的地方圍,公蠣几乎不記得同他講過話。 平日印象,覺得他對母親恭恭敬敬,十分孝順。可今晚鬧這麼大動靜,他也不出來看看,不知是被黑衣人控制了,還是真心有些傻缺。

李婆婆已經悠悠轉醒,但已經虛脫,委頓在椅子上無聲地落淚。趙婆婆說得興 奮,自己倒了一杯水,繼續道:“后來我一直在找劉蘭心,可洛陽城太大,直到去年,才打聽到她在這邊開了個茶館,我這才費勁巴拉地跟著搬過來。”

公蠣好奇道:“董滾子呢?怎麼不跟你一起搬來?”

趙婆婆鄙夷地瞥了他一眼,道:“你這個人,總是廢話太多,一點都不願動腦子。跟著畢掌櫃好好學學吧。”

公蠣吃驚道:“你……你殺了他?”

趙婆婆悠閑地抿了一口茶,爽快道:“對,等賤種長到十二歲,能干動活了,我就故技重施,用銀蠶殺了他老子。”

公蠣看著趙婆婆那張相比同齡人依然秀氣的臉,覺得一股冷氣從心底冒出,不由離她遠了一步。 趙婆婆斜了李婆婆一眼,道:“這近一年來,我處處找機會,可是劉蘭心這個賤人十分警覺,銀蠶如今也大了,漸漸地不好控制。我的耐心有限,前些日,便准 備利用王寶冒一次險。誰知她那只老貓護主,她逃過一劫。”

畢岸終于開口,道:“你嫉妒王二狗夫妻有個伶俐孩子,索性一箭雙雕,攛掇王寶同李婆婆鬧,以至于李婆婆打罵王寶之事人盡皆知。”

趙婆婆道:“不錯。我一看到劉蘭心給他吃了一塊糕儿,忙趁著王寶喝水之 際,喂了我這麼些年收集的銀蠶之涎,王寶一定是活不得了。誰知道你一根銀針扎下去,王寶就醒了。聽你說是兌了草頭烏的斷腸砂,我還暗笑,你還是嫩 些。不過為防万一,我還是找了斷腸砂丟到劉蘭心的茶館,以作為物證。本以 為板上釘釘的事儿,沒兩日她竟然被放回來了,說是因為王寶完好無虞,不用重罰。”

趙婆婆不無遺憾道:“唉,我也是老糊涂,低估了你的能力。想著趕緊讓王寶 死了,官府抓劉蘭心償命,既用不著我動手,又替我解了恨。一急之下,就中你的圈套。”

公蠣憎惡道:“王寶一個孩子,你害他做什麼?”

趙婆婆怒目圓睜,道:“我同李宏都沒有孩子,憑什麼他們的孩子滿街跑?”

這理由和邏輯,聽得公蠣瞠目結舌。良久才結結巴巴道:“你你你……你想要孩子,干嗎不讓董石頭生個孫子給你?”

趙婆婆哼了一聲,咬牙切齒道:“他?他同他爹都是賤種,我才不要賤種的孩子!”

公蠣覺得她簡直不可理喻,因為恨丈夫,連儿子都恨上了。

外面雞啼之聲此起彼伏,天快要亮了。李婆婆的狀態越來越差,畢岸叫人來送 她回去,並囑咐喂些姜湯給她。

趙婆婆仍然絲毫不見驚慌,微笑著目送李婆婆出去,道:“你是如何發現我的銀蠶的?”

畢岸道:“王寶拿了你的無心鏡去當。”

趙婆婆皺了一下眉,道:“這討厭的小東西。你倒識貨,我當時只以為沒人認識。唉,大意了。”

畢岸道:“銀精做成的無心鏡,又難看又貴重,尋常人家,斷不會收藏這樣的東西。”

趙婆婆臉上顯出贊許的神色。

公蠣好奇道:“既然做鏡子,為何不做得完整,也好掩人耳目。”

趙婆婆對公蠣的無知有些不屑,道:“各種法器,花紋、銘文、造型都有嚴格的規定。銀精用來限制銀蠶,只能做成空心橢圓,外圍再以兩條螭龍鎮壓。那些外行之人懂什麼,只看它像個鏡框,便將它稱為無心鏡。”

原來外面的造型不是雙龍戲珠,而是螭龍。

畢岸看了公蠣一眼,道:“螭龍是銀蠶的致命克星。”

趙婆婆似乎有些泄氣,道:“好了,該我說的,我都說完啦,事情就是這樣。反正老婆子我已經賺夠了本。”

看她那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公蠣恨不得扑上去將她的臉抽成破鞋底儿。

空氣有些凝滯,三人默默相對。公蠣看畢岸的神態,似乎有些不知如何處置的意味。畢岸率先打破平靜,拉了個凳子坐了下來,無奈道:“本來以為您會徹底交代,沒想到還是要我問。李婆婆走了,我們來談談其他的話題吧。我該繼續叫您趙婆婆,還是叫您銀姬?”

“銀姬?”正在閉目養神的趙婆婆睜開了眼睛,低聲重復了一遍。黑衣人的影子 隱約映射在窗戶上,看起來像是阿隼的身影。

趙婆婆挺直腰身,盯著阿隼的影子,臉上的表情飄忽不定,似乎在衡量要不要承認這個稱呼。

畢岸道:“聽聞禁婆銀姬精通媚术,見之無不傾倒。我一直以為銀姬是個妙齡 少女,沒想到是個婆婆。”

公蠣本來已經打起了哈欠,聽道“禁婆銀姬”這個名字,又恢復了精神:“禁婆,銀姬,什麼東西?”

趙婆婆收回目光,嫣然一笑道:“小子,放尊重些,禁婆銀姬,就是我。” 又朝畢岸笑道:“你還是叫我銀姬好了。每日趙婆婆、趙婆婆的,叫得人家都老了。”

公蠣覺得哪里有些別扭。等趙婆婆手指點腮,歪頭嬌笑之時,忽然明白,是因 為她一個年逾五十的老太婆做出這等妙齡女子的動作,看起來十分別扭。

趙婆婆麻利地站起來,扭了下身腰,輕輕柔柔道:“啊,我這些年來,還覺得 做婆婆也挺好的呢,怎麼經你一提,我又想做回銀姬了呢?”說著轉過身去,一件件褪去衣物,就在畢岸和公蠣面前脫了個精光。

公蠣的眼睛直了。這趙婆婆,不,禁婆銀姬,皮膚光亮潔淨,帶著一絲通透, 如同白玉雕成的一般。她個子小巧,卻更顯精致。

銀姬轉過身來,連窗外隱蔽的黑衣人都忍不住發出一陣低呼。

雙峰挺立,玉臀微翹,柳腰輕擺之時曲線畢露。公蠣下意識捂住了眼睛,卻留 了極寬的手指縫。

銀姬咯咯笑道:“龍掌櫃,你也看看人家的臉嘛。怎麼總盯著胸部看?”

公蠣渾身一陣燥熱,往上看去。她的容貌已經變成二十几歲的模樣,長相倒說不上十分漂亮,但眉眼如水,嘴角含笑,難以言說的嬌媚,特別當她微微眯起眼睛,帶著一絲慵懶的時候,更是魅惑至極,讓人恨不得一把攬入懷中。

此時,她便是這麼一種模樣,懶懶笑道:“畢掌櫃,你覺得我美嗎?”

公蠣抹去嘴邊的一滴哈喇子,偷偷看向畢岸。畢岸眼神如常,淡然道:“若是跟李婆婆比,那自然是極美的。”言下之意,再美也五十多歲了。

顯然這句話戳到了她的痛處,銀姬笑容僵了一下,表情瞬間變得更加柔媚,嬌嗔道:“畢掌櫃你欺負人。”款款走到床前,撕開被子取出了一件銀色長袍穿上,然后坐在梳妝台前對鏡描眉,舉手投足,無一不美。

公蠣終于說得出話了:“禁婆是什麼?”

銀姬從鏡中朝他一笑,嬌滴滴道:“龍掌櫃不學無术,該打。”公蠣忽然覺得一陣不安,仿佛她的眼睛帶著一種奇怪的魔力,要把人吸進去一般。

畢岸簡短道:“禁婆是巫教中的護法。”公蠣不敢多問,也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慢慢挪到畢岸身邊。

銀姬朝公蠣拋了個媚眼,道:“龍哥哥,你一向喜歡美人儿,如今有我在你面前,怎麼反倒不敢正視了?哦,你是喜歡我不穿衣服的樣子是嗎?那我還是將衣服脫了吧。”說著竟然真的將衣服褪下一半,露出圓潤光潔的香肩和一大片潔白的胸脯,飛扑過來,便要依偎在公蠣懷中。

公蠣哪里見過如此放蕩的勾引,竟然比青樓里的姑娘還要肆意大膽,耳熱心 跳之余,卻下意識一閃。銀姬扑了個空,順勢坐在了地上,剛好將頭伏在畢岸膝蓋上,拖長了聲音撒嬌道:“畢哥哥。”

這一聲當真如同天籟,聽得公蠣心肝儿顫抖,不由后悔了剛才的舉動。

畢岸面不改色,正襟危坐,淡淡道:“您還是叫我畢掌櫃吧,或者叫名字也可。被一個知天命的老女人叫哥哥,聽起來實在令人作嘔。”說著毫不猶疑一把推開了她,道:“您還是說說關于銀蠶之事吧。”

銀姬坐在了地上,卻不怒不嗔,仰起臉儿,楚楚可憐道:“你想知道什麼?我全都告訴你。”

公蠣不住地在心里告訴自己,她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妖婆,但一看她的樣子,只剩下心跳了。

畢岸冷冷道:“關于巫教,銀蠶,銀精。”

銀姬垂下眼睛,道:“我早年加入巫教,跟龍爺學了銀蠶養殖之术,銀精 也是他找人尋得的。后來巫教敗落,我雖然被封了護法,實際上是不怎麼管事 的。”她一雙眉目微微斜睨,帶著點淺淺淚光,低聲道:“我這輩子,全然毀了李宏手里啦。”

在這種情況下,任何一個男人只怕都要心生憐惜之心,想要疼她愛她,令她有生之年再也不受半點苦楚,哪怕她已經年逾五十。

公蠣不由伸出手去,扶她起來。銀姬朝公蠣燦然一笑,眼神澄澈清亮,親切之感頓生。

畢岸道:“龍爺是誰?”公蠣想起夢中那個戴著面具男子,似乎也被稱為龍爺。

銀姬規規矩矩地坐著,雙手交十放在膝上,像一個乖巧的小女孩,輕言細語地講了起來。

在民間,具有特殊能力的女嬰一般被人視為不祥,一旦發現常被溺殺或者拋棄。趙月儿兩歲時,因偷吃祠堂供品,被同族一個叔叔罵了一頓,過了片刻,他便瘋瘋癲癲,在祠堂嚎哭,任誰勸都不行,直至吐出血來,几乎死掉。之后,類似的事情又發生了几次,次次皆與趙月儿有關。族中便有長輩心生疑惑,暗中留意,發現她能夠控制人的意識,特別對青年男子。族長私下找到她爹娘,要求他們為了家族安寧,殺了趙月儿。

趙月儿爹娘万般不舍,正為難之際,一個道士借宿,他對趙月儿極其感興趣,稱此女骨血奇異,願為她加持添福,並勸說族長改變主意。至于其中到底做了何事,當時趙月儿才三歲,記得不清,而爹娘對此諱莫如深,從不願多言,只知道他 送自己一條細小的銀鏈,要求必須佩帶,不得摘下。自此以后,果然未再出現異事。但勾引魅惑男子這個,趙月儿無師自通,小小年紀便運用得極為嫻熟,將周圍年輕男子迷得顛三倒四。

十八歲那年,有個男子私下找到了她,自稱龍爺,傳授了她銀蠶飼養之法, 並留給她蠶種;之后又過了五年,那時她已經殺了阿寶和李宏,龍爺才第二次現身。

“他說他知道我殺人的事情,若要保全自己,只能為他做事。我當時試圖用銀蠶殺他,但銀蠶根本不碰他,而我的媚术對他全然無用。沒辦法,我只好聽命于他。”銀姬偷偷看了一眼畢岸,樣子又可憐又可愛,“他說以后我在教內的名字便叫銀姬,身份為禁婆。他又傳授我有關銀魂魘术的修煉和使用。很奇怪,這次見過他之后,我的魘术進展飛快。倒像是……”她頓了一頓,道,“倒像是我一直都會似的。我猜測,小時候我也是有這種異能的,只是被那個不知道真假的老道士壓制了。”

公蠣十分好奇,插嘴道:“龍爺長得怎麼樣?”

銀姬道:“我只見過他几次,他每次都戴著面具,從不以真面目示人,屬下眾人,皆單線聯系,個人信息全由龍爺一人掌握,所以眾多教眾相互之間只聞其名號,並不相識。”

她垂下頭去,露出白嫩的脖頸:“我曾經想脫離巫教,可是不管我搬去哪里, 他總能找到我。直到十年前,他在一場祭祀中受了重傷,蟄伏多年,再無音訊。所 以……所以我以為已經徹底擺脫了他的控制,這才重新來尋找劉蘭心。”

畢岸像是認可了她的話屬實,又問道:“巫教的禁公鬼塚,是為何人?” 銀姬極其坦誠,輕聲道:“禁公鬼塚,我在十年前的祭祀上見過一次,但他模樣頗不起眼,大家也都戴著面具,並無交流。”

畢岸道:“巫教的組織果然嚴密。”這句卻是對公蠣說的。

公蠣啊了一聲,忙點頭附和。他剛才看到銀姬講話時柔嫩的嘴唇微微上翹,如同花瓣,一時又想起丁香花女孩來,不由痴了,根本沒留意銀姬講話的內容。

銀姬低聲道:“是。”

畢岸道:“十年前那次祭祀,發生了何事?”

銀姬十分配合,道:“我當時並未在場,只打聽到一些傳聞。這場祭祀似乎關系到一個極大的秘密,巫教已經謀划了數十年。但好像途中祭祀的器皿忽然出現嚴重問題,致使祭祀中斷,龍爺受傷。”

公蠣想起做的那個夢,試探道:“祭祀活動在哪里舉行?”

銀姬朝他一笑,道:“黑風崖。邙嶺。”公蠣同畢岸交換了下眼神。

畢岸又道:“你以往以何種形式接收任務?都是什麼樣的任務?”

銀姬道:“多是信件形式,送信的方式也不一而足,或信鴿傳書,或不相識的人送來,甚至有時一覺醒來,會發現床頭有一封畫著骷髏的信。至于任務,通常都是……”她咬著嘴唇,道:“采血,殺人。”

若是沒有之前聽到趙婆婆關于殺死阿寶和李宏的認罪,公蠣打死也不會相信,銀姬這麼一個如同春花般美好的女子,會比蛇蠍還要歹毒。正如時下,當她楚楚動人帶著淚光,說出“采血,殺人”几個字時,公蠣第一反應,便是她是迫不得已, 有苦衷的。

銀姬幽幽嘆了口氣,道:“從我加入巫教那一日,便逃不脫了。我只是個工具, 知道的不一定比你更多。你若是有興趣,我執行的六次任務,可慢慢說與你聽。” 她忽然對公蠣一笑,柔聲道:“龍哥哥,我有點冷。”

公蠣站在她左側,而衣櫃和床卻在她右側的那端。公蠣想也不想,抬腳從她前面走過。

畢岸伸手去拉,已經晚了,她的臉貼在公蠣的臉上,一雙漆黑的眸子如同幽靜的湖水,深不見底,深情地凝望著公蠣。...<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1-28 07:32 PM

(九)

公蠣忘了身在何處,只聞見一股濃郁的紫丁香味道,面前的這個女孩,微微翹 起的粉嫩嘴唇,精致的面孔,正是夢縈魂牽的人儿。

她將頭輕柔地倚靠在公蠣的肩上,聲音如泉水一般動聽:“我找你好久了…… 抱緊我。”

公蠣忽然熱淚盈眶,抖抖索索地抱住了她,回道:“我也一直在找你……”

讓人沉醉的香味,公蠣願意一輩子就這麼度過。

突然,兩人被粗暴地拉開,一個戴著面具的男子,臉上咧嘴大笑的昆侖奴猙獰得如同地獄來的魔鬼:“血珍珠,我的血珍珠,可以采集啦。”

面具獰笑著,朝著她噴出一口毒霧。

丁香花女孩深邃的眼睛如同一彎漩渦,似乎要將公蠣吸進去。她柔若無骨的小手撫摸著公蠣的臉頰,軟軟滑滑,輕輕哭泣道:“救我!”

公蠣彈跳起來,用盡全身的力氣撞開男子。

女孩儿如同秋風垂落的花瓣,飄落在公蠣懷中,五官漸漸隱去,只剩下兩只黑洞洞的眼窩和被砸開的顱骨,全身上下化為一具白骨。

一向沒心沒肺的公蠣,第一次明白了心碎的感覺。他淚流滿面,發出一聲几乎不像自己的低吼朝男子扑了過去,兩人翻滾在地上。

眼睛已經發紅。厚厚的牆壁外,那些潛伏的黑衣人迷失了本性,在院子里瘋狂 地相互翻滾、廝打。周圍的景象異常清晰,公蠣看到高陽手背上厚厚的汗毛,看到王進扭曲的臉,看到阿隼挺著勾一樣的長鼻子將廝打的兩人分開。帳幔在燃燒,地 面熱得發燙,火光映照著丁香花女孩的白骨,無數黑色的鬼魂從地底下爬出來,抱 著公蠣的腳踝哭泣,如同地獄。

打啊,打死他。那些鬼魂說。

公蠣身輕如燕,狂熱地揮拳,飛腳,昆侖奴男子靈活地躲避,厚重的花梨木供桌在公蠣的拳頭之下變成齏粉。

打啊,打死他。一個鬼魂順著公蠣的身体盤旋而上,朝著昆侖奴男子做出恐嚇的表情。

昆侖奴還在笑,那份笑仿佛刻在他臉上,公蠣似乎聽到他內心的狂笑:“你和丁香花女孩,不過是我的珠母,哈哈哈……”

公蠣吐出一口鮮血,騰空而起,他看到昆侖奴男子眼里的驚異,看到自己的爪子布滿暗青色的鱗甲,長長的指甲如同鋼鉤一般鋒利和明亮。

公蠣醒醒。

一絲若有若無的聲音傳入公蠣耳朵里,或者是心里。他愣了一下,可是爪子已經扑出,死死地鉗住了昆侖奴男子的脖子。

快啊,快殺了他。

無數個鬼魂匍匐在地上,朝他歡呼膜拜。公蠣突然生出一股豪氣來,仿佛自己已經成為一個玉樹臨風的美男子,居高臨下,万眾矚目,而腳下那些,都是自己的臣民。白骨坐了起來,嚶嚶地哭泣:“殺了他,你就能夠替我報仇了……”

公蠣第一次覺得自己如此强大,如此自信,他狂笑著,雙爪持續用力。 面具下,男子的眼睛已經充血,但眼神冷傲,目光如同利劍。

醒醒,醒醒。

心底的聲音越來越大,公蠣面前的一切漸漸模糊。沒有丁香花的香味,沒有微 微翹起的粉嫩嘴唇,白骨的下頜隨著說話一動一動,同那些拖著殘缺肢体蠕動的鬼魂一樣丑陋。

難以言說的失望從心底蔓延開來,剛才的意氣風發瞬間消失,公蠣飛在半空中的身体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公蠣半晌才回過神來。

銀姬不見了,趙婆婆裸身躺在地上,蜷縮成一團。鶴發雞皮,肋骨條條暴起,松弛的胸脯只剩下皺巴巴的一層皮,還散落著褐色的老年斑。

公蠣忙將目光移開。屋里一片狼藉,桌椅碎片到處皆是,帳幔已經燃盡,床上的棉花被褥一明一暗,發出一股濃煙,如同經過一場戰爭。

畢岸站在公蠣身邊,他的頸部,烏青的掐痕觸目驚心,衣襟被撕去好大一塊。公蠣再低頭一看,自己不僅衣衫襤褸,連身上也傷痕累累。

阿隼進來了。他並沒有比公蠣好多少,眼窩烏青,滿身泥土,像是在地上打了一陣滾。他皺眉看了看公蠣,淡定地抱起床上起火的被褥,隔窗扔了出去,又朝床腿跺了几腳,將一處明火扑滅。

畢岸看向他。

阿隼道:“沒事,有兩個受傷重些,已經帶去醫治。”

公蠣掙扎著爬起來。天已朦朦亮,外面的黑衣人更加狼狽,但依舊站得筆直, 守在大門和各房屋門口。

畢岸道:“你們先撤。”

阿隼遲疑了下,看了看如同破風箱的趙婆婆,默默退出。

趙婆婆在地上抖動了良久,終于緩過氣來,撐起身子坐了起來。

公蠣眼睛四處躲避,忽見身后牆上掛著一件舊蓑衣,趕忙扯下來將她的身体蓋住。

趙婆婆咯咯地笑起來,笑了一半又開始喘:“真沒想到。”

畢岸面無表情道:“是,沒想到。”

趙婆婆將蓑衣裹緊,失神地看著裸露出來的削瘦雙腿,道:“我真的老了。”

公蠣不知該說什麼,剛才歷歷在目的景象竟然是幻象,按說應該慶幸,可是公蠣只要一想起丁香花女孩在自己懷里變成了白骨,心里依然充滿了憂傷。

畢岸道:“銀魂魘术破了。”銀魂魘术是一種古老的催眠术,通過施法者的眼睛,引導被施法著進入幻境,勾起他們心底最害怕面對的記憶或者情景,從而使人癲狂,不能自控,直至最后体力心力衰竭而死。

趙婆婆抬起頭來,眼神在畢岸和公蠣的臉上流連了一陣,道:“我的銀魂魘术,從來沒人能破得了。”

畢岸道:“李宏呢?”

趙婆婆怔怔道:“他?他是……”她深情地看著畢岸,好像他是李宏:“他同你一樣,是少有的不會被我迷惑的人之一。”

畢岸道:“心不迷失,夢便不迷失。”

趙婆婆神色黯然,道:“我天生便具有這等本領,用眼神迷惑男子,可他卻從不會迷失其中。果然是心不在我這里。”

她笑了一下,表情竟然帶著一種輕松:“我活了五十多歲,只見過三個人,不曾受我的迷惑。”

她抬起頭,笑容瞬間變得邪惡起來:“你猜另一個是誰?”

公蠣忘了丁香花女孩,茫然地看向畢岸。畢岸道:“董滾子。”

趙婆婆鼓掌贊道:“好聰明。”蓑衣滑落下來,露出干癟的身体,她也不拉一拉。

公蠣忙轉過頭去。畢岸卻熟視無睹,道:“董滾子能娶了你,自然有他的過人之處。”

趙婆婆捶著削瘦的腿骨,嘆道:“八歲時,我便明白了,我可以讓任何男人臣服在我腳下。可是等到二十歲,我碰上了李宏,他卻不為所動。我使出了渾身解數,他還是娶了劉蘭心。之后我認識了董滾子,發現他也同樣。當時十分不服氣, 李宏就算了,憑什麼你一介農夫,也能躲過我的媚术。”

她嘴角露出譏誚的笑,一臉的不屑,好像說的是別人,“我多方暗示,甚至主 動獻身,這才引得董滾子去我家提親。可是成親之后,情況依舊,在他眼里,我就是個又瘦又小又沒用的廢物,帶出去也嫌丟人。”

“他喜歡豐腴的女人,喜歡那些大胸大屁股可以同他開粗俗的玩笑,能夠扯著 嗓子罵街的女人,可我不是。”她忽然看著公蠣笑了一下。

公蠣嚇得一躲,小聲道:“看我做什麼?我又……不是這樣。” 趙婆婆繼續道:“越是不能,我越是想要征服他。誰知除去李宏之后,我有了身孕,他竟然態度大變,每日把我恨不得捧在手心里,任我打罵,再不還手。”

公蠣心想,這不正是普通人的生活嗎?一家三口,鍋碗瓢盆,你讓我我疼你的,多好!

趙婆婆仿佛看出他想什麼,苦笑道:“若是我能早日想通,或者一切都不同了罷。以我當年的心性,他若是對我非打即罵,愛理不理,我還會覺得有些新奇,等他同那些男人一樣了,還有什麼趣味?我忍到石頭十二歲,那日給石頭慶生,他喝了一些酒,我就把銀蠶放了出來。他就這麼沒啦。”

大滴大滴的淚水滾落下來,她也不擦一下,痴痴道:“可是他沒了之后,我又 覺得難過至極,每天晚上想他想得睡不著。想他身上的馬革和干草味道,他的鼾聲,他一下子把我們娘倆輕松抱起的那種感覺……”

她老淚縱橫,臉上卻依然帶著笑意,凝望著門后已經被燒得只剩下一角的年 畫,道:“這張年畫,是他那天下午買的,他說上面的娃娃像石頭。”

畢岸冷冷道:“他對你好,是真心愛你,想同你好好過日子。其他男人愛你, 是垂涎你的美色。”

趙婆婆聽了畢岸的話,回過頭來,黯然道:“你真聰明,一下子便明白了。可 我,卻是直到這兩年才想明白。”

趙婆婆嘆道:“董滾子死了,石頭也大了,我一邊執行任務,一邊放縱自己, 四處游蕩,順便勾引那些順眼的不順眼的男子,可是無一例外,個個上鉤。”

公蠣顫聲問道:“你那些獵物,都死了?”

趙婆婆嗔道:“我勾引玩弄一番便罷了,誰說我見一個殺一個的?至于我撤了魘术之后身体能否恢復,就看他們的造化了。”

她瞥了一眼公蠣和畢岸,又道:“忘塵閣開業那天,我第一眼看到你們兩個,一個孤傲的像棵松樹,一個俗氣的像根狗尾巴草,但兩個人眼底的堅毅卻一模一樣,便認定你們不一般。或者你們其中,有我要找的第三個人。”

公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堅毅?同畢岸一樣?

趙婆婆臉上的倦態越來越明顯,道:“我的使命除了采血殺人,便是尋找第三個人。李宏早死了,董滾子一介莽夫,難堪大任,又被我殺了。龍爺發了怒,要我盡快找到第三人。”她失去神采的眼神在兩人臉上打了一會儿轉,道:“果然,你不被我誘惑,而你,竟然能從我的銀魂魘术中掙脫出來。”

后一個,說的是公蠣。

公蠣竟然脫口而出道:“那個,你能不能再用一下……你的魘术?”

公蠣對剛才沒有想起問她的名字很是懊悔,心想若再來一次,一定問清楚。

兩人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仿佛看街頭的傻子。趙婆婆帶著一點不甘, 道:“銀魂魘,已經被你給破了,再也不能施展了。”

原來施展魘术,若是被魘者憑自己的力量擺脫夢魘,那麼這個魘术便算是被 破。而且越是高級的魘术,這種反作用越强。

公蠣茫然地看著她,心想,從夢魘中醒過來,就算是破了?

畢岸問趙婆婆:“你剛才提到龍爺要你找不被誘惑的第三人,用來做什麼?”

“龍爺說,找到這個人,我的任務便完成了。具体用途,我也不知道。可惜,找到了也不能報告給他啦。”她忽然顫顫巍巍地扶著凳子站了起來,除了脖頸一條細銀鏈子,一絲不掛地站在兩人面前。

公蠣忍無可忍,脫了自己已經爛的不成樣子的外套給她裹上。趙婆婆道:“我不冷。”

公蠣嘟囔道:“冷不冷總要穿件衣服,這麼光著,成何体統?”

趙婆婆笑了,對畢岸道:“其實你看,還是像他這樣的有趣些。”

畢岸冷淡道:“有趣也是種天分。我學不來。”

趙婆婆的狀態似乎不好,扶著供桌喘了一陣,對公蠣道:“你去把觀音像搬起來。”公蠣依言,抱著觀音像放到她面前。

觀音手中捧著個兩寸高的淨瓶,上面插著一枝枯萎的柳條。趙婆婆拔下柳條,用小指的長指甲在瓶子中撥弄了片刻,從中拉出一小卷東西來,捧在手里,嘴角抽動,不知是想哭還是想笑。

公蠣見她雙腿抖得厲害,發現床下還有個腳凳,忙搬過來給她坐下。

她臉色灰暗,閉目養了會儿神,遞給畢岸,道:“打開。”

一張人皮圖畫,中間紋有多條形態各異的蟲子,縫隙中密密麻麻紋著公蠣看不懂的文字、曲譜,紋的字跡有新有舊,顯然一直在補充內容。

趙婆婆有些得意,撫著胸口問道:“瞧出這是……”

畢岸未等她說完,道:“巫要第七章,銀魘。”

趙婆婆有些失落,平靜了一會儿,道:“不錯,銀魘。可是我這些年養銀蠶、施魘术,又有了好多心得,我用繡花針一點一點全部紋了上去。”她伏在膝上休息了下,又道:“關于銀蠶的養殖之法,銀魂魘术的使用,敲擊的力度和頻次,還有媚术,全在這里了。”

她斜眼看著公蠣,笑道:“媚术,男人也可修煉哦。”

公蠣正了正臉色,但還是有一點點動心。

趙婆婆笑了一陣,扯下脖子上的細銀鏈,連同那個舊木魚儿,一起丟在人皮卷上,道:“銀精鏈,讖魚儿,也歸你了。我,”她抬起頭看著窗外桐樹的枝椏,嘴角泛出一絲笑意:“我要去找董滾子啦。謝謝你。”她對公蠣說。

公蠣吃驚道:“謝我什麼?” 她像是卸下了一挑重擔,眼里透出無盡的輕松:“終于可以死心塌地地做人家婆婆了。”

公蠣有些莫名其妙,心想要做個普通的老人家,還不容易,只管做就是了。

畢岸默默地看著她,眼神中多了一絲復雜。她本來瘦小,如今更顯得單薄,像一坨風干的橘子皮,微微笑道:“若是我一出生便是個普通的女子,該有多好。”

畢岸道:“路是你自己選的。” 趙婆婆茫然地重復道:“路是我自己選的……”她啞然一笑,道:“那塊記載著銀魘的人皮卷,是我全部心血。不管你們兩個之間的誰修煉,定然會在魘术方面取 得更大的成效。”

畢岸漫不經心道:“是麼?”

公蠣心里盤算,自己對其他不感興趣,媚术倒可以一試,卻見畢岸忽然出手,將人皮卷隔著窗子甩了出去,不偏不倚落在院中一個火把上。

搶回已經來不及了。只聽劈里啪啦一陣微響,人皮卷發出一股濃重的皮肉焦糊味道,又腥又臭,上面的字跡很快模糊成了一團。

畢岸飛快取出懷中的無心鏡,連同趙婆婆剛給銀鏈、木魚儿,朝著火中最旺的地方丟了過去。一陣冷風吹來,人皮卷在風的鼓噪下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嘯,騰起的火焰足有三尺來高,無心鏡和銀鏈很快融化,銀色的液体骨碌碌滾下來,進入地面消失不見。

趙婆婆不知是心疼還是意外,瞪大眼睛看著人皮卷在火中蜷曲、展開,直至變成黑色灰燼。

公蠣急得頓足,道:“你這是做什麼?”

畢岸漠然道:“這些作惡的東西,留著只會禍害人間。”

趙婆婆收回目光,長吁了一口氣,道:“這樣也好。走吧。”

她步履蹣跚地走出門外,呼吸著新鮮空氣,喃喃道:“真好。”

董石頭夫婦並排跪在甬道一側。趙婆婆眯著眼上下打量,像是不認識他一般。

石頭低聲叫道:“娘。”

趙婆婆伸出手,在董石頭的頭上遲疑了良久,還是放了上去,輕輕摩挲著他的頭發。董石頭嗚咽起來。

趙婆婆低聲道:“我這輩子,最對不住的就是你和你爹。”公蠣卻想:那李宏和阿寶呢?

董石頭手忙腳亂地跑回去,取了一套他媳婦的衣服。趙婆婆順從地讓儿子幫她 把帶子、扣子系好,情不自禁去摸石頭的臉。

董石頭下意識一躲,整個背部都僵直了起來。原本滿臉疼惜的趙婆婆表情有些 呆滯,若無其事地放下了手,轉身面對仍跪在地上的石頭媳婦,佇立良久,忽然伸出指甲朝她右耳耳垂一划。

一滴黑血流了出來。石頭媳婦瑟瑟發抖,俯下身子,腦袋几乎挨在了地上,卻 不敢發出一點聲音。趙婆婆神態落寞,良久才道:“生個孩子吧。”轉身走了。

走了三五步,她忽然回頭道:“我做的事,同石頭沒一點關系。”

公蠣忙跟上去,畢岸卻站著未動,靜靜地看著趙婆婆的背影。

趙婆婆的腳步越來越重,行至門口,身形一晃,一口鮮血噴涌而出,無聲地倒在了地上。

她死了。

長相粗笨的董石頭摸著自己的臉,哭得像個孩子。

阿隼帶人來收了屍体,交由仵作勘驗。

走出漿洗鋪子,地面結滿霜花,天色已亮。兩人一前一后走著。趙婆婆雖死有余辜,但公蠣還是有些難受,念叨道:“好好的,怎麼突然就死了呢?”

畢岸道:“銀精和銀魂魘术陰氣最重,早已將她的身体掏空了。今晚的魘术,耗盡了她最后的精氣神。”

想起那個從未得到過母愛的董石頭,公蠣唏噓不已。

畢岸冷不丁道:“她是誰?”

公蠣結巴道:“什麼她?”

畢岸頭也不回,道:“你的那個她。你說找她好久了。”

公蠣訕訕道:“一個朋友。”一想到丁香花女孩同那些女孩儿一樣,身上長著鬼面蘚,腦袋里養著血珍珠,最后要被人破顱取珠,公蠣便透不過氣來。

畢岸道:“她有什麼特征?我幫你找。”

除了嘴唇,公蠣記不起任何關于她的模樣特征,躊躇良久,道:“她身上有股特別的丁香花味道。”

畢岸回頭瞥了他一眼,道:“如今香熏風行,使用丁香花的女子很多。” 公蠣激烈地反駁:“不!她的香味不是熏出來的!我分辨得出來!”

畢岸回頭看著他。公蠣十分沮喪,耷拉著腦袋,小聲道:“或者她已經不在了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1-28 07:48 PM

琅玕珠

(一)

和善的趙婆婆竟然是投毒人,並且在被追查后咬舌自殺,在敦厚坊掀起軒然大 波。原本就少言寡語的董石頭夫婦更加沉默,過了月余,悄無聲息地搬走了。

王寶第二天便醒了,沒過几天即恢復了活蹦亂跳。不過經此磨難之后,他仿佛 一夜之間長大,每日乖乖地守在雜貨鋪里幫忙,見了李婆婆也規規矩矩地問好,再不調皮搗亂。李婆婆對畢岸感激涕零,但對他人態度依舊,該嚼舌根照嚼舌根,傳 閑話傳得口沫飛濺,她那個茶館,簡直成了敦厚坊長舌集中營。

關于銀精和魘术,公蠣終于好學了一回,從畢岸那里了解了些皮毛。據說東瀛深海之下有巨大銀礦,若干年前,有一行奇人下海開采,發現銀礦之間有孔洞,一種外形似蠶的東西以銀為食物,身体鋒利堅硬,刀槍不入,人被咬中頸部動脈后,体內血液全部消失。同時,他們發現,銀蠶並非所有的銀子都吃,有一些銀子會被留下。而這些銀子恰恰對銀蠶具有克制作用,他們喚之為“銀精”。

不知當時他們經歷了多少磨難,據說大多人死于銀蠶口下。幸存者有人偷偷收集銀精,制成無心鏡,將銀蠶帶了回來,在黑市上作為殺人利器售賣。或許龍爺的第一枚銀蠶便是這樣得來的。

正如銀精生于銀子之中卻能克制銀蠶一樣,銀蠶殺人于吸血,又怕血——銀子 屬陽,銀蠶屬陰,若是碰上純陽之血,反過來銀蠶將被殺死。這也是畢岸公蠣當日能夠除去銀蠶的原因。

但公蠣依然對畢岸不用他自己的而划自己一刀氣憤不已。畢岸解釋道,只能用公蠣的,因他是純陽之血。公蠣聽了暗暗得意,以為是什麼了不得的本事,還未來得及吹噓,畢岸又臭著一張臉道:“純陽之血,色欲旺盛。”

這話不知怎麼傳到李婆婆的耳朵里,公蠣 “不學無术”、“好吃懶做”的名號上又增添了“好色”的標簽,再來忘塵閣的小媳婦小女子們,看公蠣的眼神都帶著一絲警惕和鄙夷,氣得公蠣跳腳。

關于魘术,畢岸道,並非人人能練就。他曾查過趙月儿的戶籍文碟和當年天象,她出生時恰逢天狗吞月,体質屬陰,天生帶有異能;后又從小佩戴銀精制成的鏈子,缺乏陽氣,媚功見長,練習魘术事半功倍。若非陰性体質修煉著兩類法术,如同强行扭瓜,最終將害人害己。

公蠣雖對畢岸擅自毀掉記錄銀魘的人皮卷有些微詞,但他向來是個什麼都無所 謂之人,很快自己找到借口放下了。不過因為手上的傷——雖然在夢魘中畢岸也被他當做面具人掐得脖子烏青,他還是狠狠勒索了畢岸一堆財物,還被允許每月在賬 上支出十兩營養銀,用來補養身体。

至于巫教,公蠣絲毫不感興趣,只知道是一種古老的教會,運作神秘,一直是官府打擊的邪教之一。巫教同巫氏一族頗有淵源,同屬一宗,有說是遠古巫氏兄弟兩個,其中一人創建了巫教,但后來同巫氏家族脫離了關系。經過數百年來官府明里暗里的滲透、圍剿,如今行事更加隱蔽,組織也更加嚴密,若不是趙婆婆擅自行 動,只怕難以發現其中端倪。

關于珠儿所提柳大之事,公蠣認真問了阿隼。據阿隼確認,柳大仍好好地在獄 中服刑,並未逃脫,珠儿所見,可能只是剛好遇到了長相相似之人。公蠣這才放了 心,專門去跟珠儿做了解釋,安慰她不要多想。

胖頭的一根筋,如今也在李婆婆口中廣為流傳。那日早上,趙婆婆伏法后,畢 岸同公蠣回到忘塵閣,才發現忘了躲在窗外的胖頭。胖頭這個傻瓜,因為沒有聽到畢岸的命令,竟然一動不動在屋外凍了一個晚上,眉毛頭發上落滿白霜,人差不多 凍僵,手腳也長了凍瘡,害得公蠣給他搽了半個多月的凍瘡膏。

進入腊月,洛陽城中彌漫著年的味道。忘塵閣的生意越來越好,從上月開始, 收支已經持平,汪三財估計這月定能扭虧為盈。

公蠣已經完全克服冬眠習慣帶來的困頓,每日興致高漲,看著家家戶戶備年貨、做新衣,自己也買了一堆有用的沒用的東西,光是站在街邊看人,便能看上半日。

公蠣如今已經很少去喝花酒了,不是因為他轉了性,而是因為玲瓏。...<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1-28 07:50 PM

(二)

趙婆婆事件之后的一個下午,公蠣正澗河邊看捏泥人儿,忽然看到玲瓏從南邊 東張西望地過來。

公蠣正糾結要不要上前打招呼,玲瓏已經看到了他,過來施了一禮,道:“龍掌櫃近來可好?”

公蠣忙回禮,道:“還行。你這是做什麼?”

玲瓏皺眉道:“小娟子病了,我想給她抓兩副藥去。”

公蠣含糊贊揚了兩句,便不知道說什麼了。玲瓏四處張望,道:“我記得這附近有個老郎中,專治傷寒。”她偷偷看了一眼公蠣,低頭道:“龍掌櫃,你能不能陪我在這附近找一找?”

公蠣忙不迭地點頭。

兩人默默地往前走了一段,玲瓏扑哧一笑,道:“龍掌櫃,你這是怎麼了,見我就像老鼠見了貓?是我今天臉沒洗干淨,還是變得丑得不忍直視?”說著嘴巴一噘,歪頭看著她。

公蠣臉上一陣發熱,又想起那晚進入她房中的男子,尷尬道:“姑娘說得哪里話。你近來忙什麼?”

玲瓏看似隨意道:“我舅舅從江南回來了,這些日待在洛陽。爹爹不在了,我總要略盡地主之誼。所以也沒顧上登門去謝謝你。”說著眼睛朝公蠣一溜,帶出一絲嬌羞。

公蠣實在是個很會說服自己的,聽了此話,他瞬間給自己的猜疑找到了出口, 忙道:“若有用到我的地方,只管說。”

玲瓏笑得極為燦爛,道:“那我就不客氣啦,如今我便要麻煩龍掌櫃。”

公蠣忙道:“怎麼?”

玲瓏認真道:“我舅舅從江南帶回來些東西,想要找個買家,但唯恐受騙,想找個懂行的人估個價。你是典當行的掌櫃,自然是行家,能否移步去我那里瞧一瞧?”

公蠣本想推辭一下,可是聽說去她家里,又心動了,支吾道:“這個,我對珠寶只懂得皮毛。我先看一看,不行的話我幫你另找高人。”

玲瓏十分開心,道:“太好了,我正犯愁呢。”兩人找到醫館,抓好藥,玲瓏找了個小乞丐要他送去大雜院,便同公蠣一路說笑著去了柳枝儿巷。

玲瓏住的院子並不大,但收拾得相當干淨,正堂三間,偏廈兩間,周圍高高低低地種了些花草樹木,院落一角搭建了微型的水池假山,旁邊擺了一架竹木秋千。

一個干淨利落的老婆子上來施禮,玲瓏道:“吳媽,把舅舅上次帶來的廬山云霧茶沏一壺來。”吳媽對玲瓏頗為恭順,但看到公蠣,卻翻了個白眼。

玲瓏渾然不覺,歉然道:“我這里少有客人來,所以也不曾設專門的會客廳, 只能委屈龍掌櫃到我的房間一坐。”

公蠣正巴不得見識下女孩子的閨房,忙道無妨。

推開房門,一股淡雅的香氣扑鼻而來。白色帳幔,淡粉窗簾,正中擺著蹺腳梨木圓桌,上面放著未做完的針線;臨窗一個雕花梳妝台,擺著菱花銅鏡、胭脂香粉,還有一個別致的八角漆雕首飾盒。牆壁上、擱架上、床頭前,到處掛著各種小女儿喜歡的東西:珍珠鑲嵌的小兔子,樹根雕成的小鳥,貝殼做的風鈴等,都不是什麼名貴的東西,但又極其溫馨。

吳媽送了茶來。公蠣為了掩飾尷尬,品了一口,頓覺滿口生津,贊道:“好茶!” 玲瓏含笑道:“我一個粗人,還是喜歡喝花茶,這些上等好茶,生生被我糟蹋了。龍掌櫃若是喜歡,我送你好了。”

公蠣推辭道:“那怎麼好?”

玲瓏低頭一笑,吩咐吳媽將茶包起來。然后坐在公蠣對面,慢慢抿了一口茶,輕輕笑道:“我這里,龍掌櫃是第二個客人。”

公蠣張嘴道:“那誰是第一個客人?”一出口他便知道自己莽撞了,哪有這樣問人的?

玲瓏抿嘴一笑,道:“第一個,當然是我舅舅。”

公蠣又是懊悔又是尷尬,臉瞬間紅了,眼睛躲閃著朝房間另一側望去。

擱架后面,是一個轎式雕花大床,繡著百合的粉紅軟緞被褥看起來有一種曖昧的暖意。 氣氛有些奇怪,玲瓏臉頰微紅,垂頭飲茶,兩人遠遠不如剛才在外面自然隨意。

公蠣憋了良久,終于想起今天的正事了:“姑娘說有東西估價,可是什麼寶貝?”

玲瓏哦了一聲,含羞笑道:“瞧我,把正事儿都忘了。”起身走到床前,打開櫃子捧出一個匣子來。

匣子方方正正,周圍雕刻著一些不規則的花紋,木質黑中透紅,有明晰的脈絡,沉甸甸的,還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公蠣覺得這東西有些眼熟,卻不記得在哪里見過, 斟酌道:“我瞧著這個像是烏木,紋理清晰,線條優美,怕是最好的金絲楠木。”

玲瓏道:“你看看里面這個。”一按搭扣,啪的一聲,匣子開了,里面放著一顆橢圓形的珠子。

珠子如鴿蛋大小,里面布滿微金色的晶絲,表面透明,看起來流光溢彩;珠子正中,有一塊晶絲是黑紅色的,圓形,排列也不似金色晶絲那般雜亂,而是呈盤旋 狀,乍一看,像極了人的瞳孔;若是盯得久了,又像個正在流動的巨大漩渦,想要將人吸進去。

玲瓏好奇道:“龍掌櫃,依你看,這個東西,是什麼寶貝?”

公蠣轉動珠子。“瞳孔”正中的光斑也隨之移動,真真像一個人的眼珠子在盯著自己看一般,十分神奇。

玲瓏道:“舅舅說,這是從鄉下收上來的,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東西。”

公蠣絞盡腦汁思索著自己掌握的玉石知識,道:“我聽說有種玉石,人稱鳳凰膽,上面有像瞳孔一樣的螺旋狀花紋,不過我卻不曾見過。”

這些話,是有一次汪三財給胖頭講述關于名貴玉石的種類時順便提了一嘴,公蠣在一旁聽說的。

玲瓏道:“這麼說也算是名貴了?”

公蠣依稀記得畢岸當時補充說,說鳳凰膽不祥,既不適合佩戴,也不適合收藏,便道:“也不算名貴,只是中原地區比較少見。”

玲瓏聽了,反而歡快地道:“那就好,舅舅說送給我,我本來還不好意思呢。你覺得鑲嵌在步搖上怎麼樣?”

公蠣忙道:“先別急,我一知半解的,說的不一定准確,不如明天我找個行家給你瞧瞧,聽聽人家的意見。”

心里思量,畢岸定然知道這東西的來歷,只是他長得遠比自己好看,別玲瓏一見,又迷上了他豈不糟糕?便留了個心眼,含糊道:“我有個朋友是做玉石生意的,他一定懂。”

玲瓏十分開心,將珠子收進匣子推給他,道:“好,那就有勞龍掌櫃啦。”似有送客之意。

公蠣見她對自己毫無防備,心中升起一絲甜蜜,搓手笑道:“這個……我就這麼端走,不怎麼合適吧?”

公蠣的意思本來是這種珠寶玉器鑒定,不能假人之手,以防被掉包,想同玲瓏說定明日再來,誰知玲瓏會錯了意,臉儿一紅,笑道:“是,小女子失禮了。”大聲叫道:“吳媽!”

吳媽快步過來,身上還系著圍腰。玲瓏吩咐道:“去做几個精致的小菜,取了上次給舅舅備的杜康老酒來。今晚龍掌櫃在此用飯。”

吳媽點頭退出。公蠣大窘,解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玲瓏眼波流轉,輕笑道:“就當我想留龍掌櫃吃個飯,可以麼?”

吳媽手腳甚是麻利,一會儿工夫,四個冷菜拼盤先端了上來。玲瓏端起酒杯,笑道:“我同龍掌櫃著實有緣,一見如故,干了!”一飲而盡。

公蠣也一口氣干了。玲瓏將房里的爐火撥得旺旺的,除了外衣,只穿了一件掐絲鑲邊紅色小襖,一張臉如同桃花般艷麗,眉眼如盈盈春水,更添風情。

公蠣仗著有酒壯膽,問道:“玲瓏姑娘今后有何打算?”

玲瓏再次將酒斟滿,垂頭道:“我還能有何打算……如今想要找一個情投意合之人,談何容易。”說到最后四字時,聲音几乎低得聽不到。

公蠣此時腦海里閃現的卻是丁香花女孩儿那微微翹起的嘴唇,不覺心中感傷,大聲道:“姑娘這等人才品德,何愁找不到情投意合之人?說不定那人也正著苦苦尋覓呢……”他瞬間有些鼻塞,道:“若是知道姑娘在這里,只怕飛奔過來相見呢。”

玲瓏瞥了他一眼,咯咯笑道:“但願如此。”公蠣忙低下頭去,心想若是對面坐 的是她,該有多好。

玲瓏似乎不勝酒力,臉儿緋紅,雙眼迷離,舉杯道:“來,為我們有朝一日找到意中人干杯。”

三杯酒下肚,公蠣已經忘了剛才的傷感,只覺得渾身燥熱,情緒亢奮,不用玲 瓏勸,自己只管倒了一杯接一杯地喝。玲瓏半伏在桌子上,咯咯笑道:“我告訴你個秘密。”

公蠣笑道:“快說快說,我最喜歡聽人家的秘密。”

她笑得花枝亂顫,點著公蠣的鼻子道:“你知道麼,我喜歡你啊。”

公蠣的酒瞬間醒了一半,半張著嘴巴呆呆地看著玲瓏。玲瓏輕輕地刮了一下他的鼻子,笑道:“我喜歡你平和隨意,在你面前不用裝大家閨秀,覺得什麼心里話都可以告訴你。還有啊,”她笑得直不起腰來,“我的秘密。”

公蠣松了一口氣,又飲了一杯,笑道:“我又不如人家英俊瀟灑,又無豐厚家財,除了平和隨意,還能怎樣?”

玲瓏嘟起嘴巴,撒嬌道:“你到底聽不聽我的秘密了?”

紅潤的嘴唇,在燭光下泛出別樣的光澤,依稀是她。公蠣端著酒杯的手頓時僵了,閉上眼睛,一揚手臂將手中的酒倒入口中,道:“當然想聽啊,你快說。”

忽見耳邊一陣微癢,睜眼一看,只見玲瓏整個人斜倚過來,眼睛微閉,睫毛輕抖,如夢囈般道:“我,想做一只鼓。”

公蠣想也未想,笑道:“我明天就買材料給你。”玲瓏握起粉拳,去捶打他的胸口:“你好壞!”

一絲淡淡的丁香花香味飄入公蠣的鼻子,朦朧中,公蠣又看到了夢縈魂牽的粉嫩嘴唇。

那晚同玲瓏到底發生了什麼,公蠣已經記不得了。只知道一覺醒來,他正赤身 裸体地躺在玲瓏的床上,臂彎里,是只穿著褻衣的玲瓏,她依舊臉儿緋紅,不知是酒意未醒,還是因為其他。

當時情形的尷尬,直到現在公蠣想起都會心跳耳熱。事情到了今天這步田地, 玲瓏雖然話里意思是你情我願,不用他負責,但公蠣堂堂男子漢,如何能做出這種禽獸不如的事情來,當即結結巴巴向正暗自垂淚的玲瓏保證,只要她願意,自己願 意隨時娶她,然后落荒而逃。

玲瓏一臉小女人的嬌羞,溫軟香滑的身体依偎在他懷里,同公蠣無數次看到美 女時意淫的情形一模一樣。可是不知為何,那一刻,公蠣反而說不出的懊喪,好像自己守了很久的寶貝就這麼被人給偷走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1-28 08:04 PM

(三)

如何回到忘塵閣的,公蠣也記不清了,只知道精神恍惚,一會儿欣喜若狂,一會儿悵然若失。

或許自己這輩子,都找不到丁香花女孩了吧。

一連三天,公蠣老老實實待在忘塵閣,哪里也不去。

公蠣不是不想負責,而是事情來得突然。除卻丁香花女孩的因素,最主要的是,自己還沒做好成親的思想准備。一是玩心尚重,一想起那些柴米油鹽的日子便覺得乏味;二是因為自己的身份——蛇人結合,后果會如何?雖然世間也有得道的非人同凡人結成家庭的案例,但對公蠣來說,放在自己身上還是覺得不可思議。還有最為關鍵的第三,那些陰魂不散的鬼面蘚,如今雖然皮膚表層看不到,但誰知道 自己還能活多少天,不能禍害了人家姑娘。

第四日,公蠣仍沒想好此事如何處理,心思煩亂之極,窩在房間里將近中午, 躺得腰酸背痛,這才晃悠著來到前堂,隨便拿了一本書捧著,掩飾自己的發呆。

胖頭羨慕道:“老大,你得空儿也教教我,我還有很多字不認識呢。”

公蠣心不在焉道:“好。”

汪三財哼了一聲,道:“你見過看書半日都不帶翻頁,還顛倒著看的麼?”

公蠣一看,果然拿倒了,惱火道:“我就愛倒著看書,如何?”

胖頭唯恐他們吵起來,忙朝公蠣擠眼:“北市那邊新開了一家館子,味道可好哩。我們去嘗一嘗?”

公蠣懶洋洋道:“不去。”

任胖頭如何勸說,公蠣堅決不為所動——他唯恐自己一出門,便要忍不住去找玲瓏。胖頭去了北市進貨,走之前,又喜滋滋地換了衣服,將頭發抿得明光,整個胖臉的肉笑得都在微微顫抖。不用說,定是借機出去幽會。

胖頭前腳剛走,小妖來了。她要去北市購一批盛放胭脂水粉的器具,想邀胖頭一起去。

公蠣沒好氣道:“他如今忙著呢,又要進貨又要幽會,哪里會帶你這個拖油瓶?” 小妖不服道:“誰說我是拖油瓶?我幫他看著東西,他跟人約會才方便呢。”

公蠣丟了書,閉目養神。小妖推他道:“喂,你知不知道胖頭去見哪個?”

公蠣撥開她的手,道:“知道。”

小妖有些失望,撅嘴道:“原來你們都知道,就我一個人瞞在鼓里。”說完等著公蠣同自己斗嘴,卻見他失魂落魄,早不知道神游何處了,笑嘻嘻道:“怪不得胖頭說你丟了魂儿,還真是。要不要我去請個神婆子回來幫你叫魂?”

公蠣白了她一眼,道:“你才丟了魂呢。”

話音未落,一個熟悉的聲音道:“誰的魂丟了?”

公蠣一骨碌爬了起來,連書掉在了地上都顧不上撿起。

小妖笑著推他:“快,來生意了。”又甜甜地叫道:“姐姐好。”

玲瓏瞟了一眼公蠣,將目光落在小妖臉上,關切道:“你好像瘦了些。”

小妖摸了摸臉,歡快地道:“嗯,前段時間睡不好,總做噩夢。”她上下打量了下玲瓏,認真道:“我覺得姐姐也瘦了呢。”

玲瓏一笑,眼睛向公蠣看去。

公蠣發覺,玲瓏同小妖的眼睛甚為相似,只是一雙成熟從容,一雙天真無邪。

汪三財將賬簿收拾好,走出櫃台道:“姑娘可是來當東西?”

玲瓏施了一禮,大大方方道:“我找龍掌櫃。”

公蠣的臉騰地紅了。汪三財老奸巨猾,顯然看出兩人的關系非同尋常,又回去櫃台整理賬目。小妖張大了嘴巴,伸出小指頭指指公蠣又指指玲瓏,小聲笑道: “我知道啦。龍掌櫃的魂儿,丟在姐姐那儿了。”

玲瓏笑道:“正是,所以我今日給他送過來。”上前定定地看著公蠣道:“龍掌 櫃,請移步一敘。”

出了門,兩人漫步來到磁河邊。如今天氣寒冷,游人甚少,默默走了一陣,玲瓏忽然站定,輕聲道:“我今日來,不是找你討要說法。這些天,我左等你不來,右等你不來,心里難過得很,想去找你又不敢……”她咬唇沉默了片刻,道:“那 晚的事,你就當我是存心勾引罷。我一個女孩儿家,本不該留不熟悉的男子在家飲酒吃飯,還故意做出不檢點的舉止,以至于……”她垂下眼睛,“那天早上你說願意娶我,我好開心……”

聽玲瓏這樣說自己,公蠣頓時有些心痛,語無倫次道:“不……是我不好……”

玲瓏看不看他,眼里泛出淚光:“這世上,哪有什麼情投意合。原是我做夢。”她迎著順河而來的寒風,深深吸了一口氣,帶著淚笑道:“我那晚說想告訴你個秘密,結果還是沒講。我其實……得了絕症,郎中說,活不過半年啦。”

她扭頭看著公蠣,滿臉是淚,但聲音卻很是歡快:“我一個將死之人,哪敢奢求有人陪伴。謝謝你那晚陪我,我很開心。”

這些話如同一個炸雷,震得公蠣目瞪口呆。這才想起他第一次聽到玲瓏名字 時,小武同阿牛交換藥物,聲稱要給玲瓏治病。只是這几次每次見到玲瓏,她都臉色紅潤,全無一絲病態,自己竟然忘了這茬儿。

玲瓏見公蠣表情呆滯,以為被自己嚇住了,淡淡一笑道:“我告訴你這個,絕不是為了博取你的同情。我只是想同你說清楚,我絕不糾纏。告辭。”

朝公蠣略一施禮,掩面去了。公蠣看著她單薄的背影,想她一個人孤苦無依, 身患絕症,頓起同病相憐之意,並想兩人酒后亂性,自己卻躲避著不敢面對,實在不堪。心中突然生出一股豪氣,大聲叫道:“不!我願意娶你!”

玲瓏停住腳步,頭也不回,低聲道:“不用安慰我,我知道你不情願。”公蠣鼓 起勇氣上前抱住了她,道:“不,我願意!”他狠狠地搖頭,仿佛要將這三日的猶豫全部甩在腦后,堅決地說道:“我不知道尋常的嫁娶都有什麼樣的要求,不過我會 去請教財叔,給你一個風風光光的婚禮。”

玲瓏用力地捏著自己的手掌心,垂淚道:“你想好了,不要后悔。”

公蠣怔了一下,心里依稀問自己,會后悔嗎?可是這種情形下,如何能再傷玲瓏的心?他換了輕松的口吻,笑道:“我沒什麼本事,你跟了我,只怕以后要吃苦受罪。”

玲瓏將頭輕放在他的肩頭,輕輕道:“不怕。”

她的聲音輕而堅定,公蠣忽然覺得這些天的逃避完全是庸人自擾。什麼非人、凡人,有什麼相干?一旦放下了心中的負擔,頓覺渾身輕松。

有人過來,兩人連忙分開。

一陣寒風吹來,玲瓏打了個寒顫,公蠣脫下外衣給她披上,見她指尖凍得通紅,遲疑了几次,終于鼓起勇氣握住了她的手。

有了這一次的主動,剩下的便順理成章了。兩人五指緊扣,同那些熱戀的情侶一樣,有說不完的情話,當然多是公蠣在說,玲瓏在聽;或者有時什麼也不說,只是靜靜地待在一起,也會覺得溫暖而愜意。

兩人沿著磁河岸邊的柳堤散步,足有一個半時辰,玲瓏終于受不了寒冷,打起 了噴嚏,嬌滴滴道:“你是不是想凍死我,就不用負責任了?”

公蠣緊張道:“我怎麼舍得?!”攬了她的肩頭,笑道:“走吧,去你的住處。那 日你給我看的珠子,我去找人再給瞧瞧。”

玲瓏佯怒道:“不用了!”扭轉身不理他。

公蠣傻傻地站著,不知道該怎麼做。

其實公蠣在其他女子面前還是相當能說的,偏偏在玲瓏面前不行。因為玲瓏性格穩重成熟,不像小妖珠儿等,隨便說什麼都可以,公蠣完全搞不懂她是真生氣還是佯裝生氣。

玲瓏見公蠣手足無措,忍不住笑了,手指輕點公蠣的額頭,嬌嗔道:“逗你呢。 看著挺機靈,怎麼不會哄人呢?”又眨眼道:“女人無論多生氣,只要聽到甜言蜜 語,一定喜歡。下一次若再碰上其他女孩子,只管這一招伺候。告訴你,老少都適 用哦。”掩口嬌笑不止。

公蠣撓著頭嘿嘿傻笑:“哪里會有其他女孩子?以后我的甜言蜜語,只說給你 一人聽。”說完覺得自己撓頭的動作像極了胖頭,忙將手放下。

玲瓏眼睛亮晶晶的,甚是好看。

公蠣忙道:“我們當鋪的財叔,對玉器頗懂行情,那顆珠子還是找他看看要緊。”

玲瓏這才收住了笑,認真道:“真不用了。那日……你走之后,舅舅便來了,他帶我去見了玉器錢家大掌櫃,錢家掌櫃說,這不是鳳凰膽,而是同鳳凰膽相似的琅玕珠。”

玉器錢家在洛陽十分有名,開有三十六家玉器行,他的鑒定結果自然是不會錯 的。不過琅玕珠公蠣第一次聽說,完全不知是個什麼東西。

玲瓏道:“錢掌櫃說,琅玕珠生于昆侖山,寓意慧眼識人,有清心明目之效,最適合男子佩戴。舅舅本來說,再換一個適合女子佩戴的東西給我,可我想 著……”她臉上露出一抹嬌羞,“我想著剛好適合你,便毀了一支金簪,找工匠鑲嵌了包邊,又打了一條五彩絲絡,你戴上試試。”

說著從懷里拿出一個手絹,層層打開。琅玕珠在外圍金箔的映照下,越發顯得流光溢彩,中間的漩渦如水波流動,很是漂亮。她十分自然地踮起腳尖,拉開絲絡的活扣,小心地將琅玕珠戴在公蠣的脖子上,歪頭看了看,道:“真好!”那模樣 儿,像極了一個給丈夫佩戴飾物的小媳婦儿。

公蠣心中一暖,道:“我怎麼能收你這麼貴重的東西?”

玲瓏冰冷的手指按在了他的唇上,正色道:“以后不要再說這種話。”細心地將絲絡抻好,撒嬌道:“你要一直戴著,睡覺洗澡都不許取下來。”

公蠣憨笑道:“那是自然。”

除了荷包里的十几兩紋銀,公蠣一件像樣的東西也沒有,摸了半晌,只好歉然道:“我日后尋摸個好東西給你。”心里想,到時去訛畢岸一下,他定然有不錯的寶貝。

玲瓏最是善解人意,微笑道:“不用,我也不愛戴這些東西。你尋常戴過的東西,送過一件便可。”一眼看到他的螭吻珮,道:“就這個吧。”

這些日,公蠣見畢岸忘了螭吻珮丟失一事,索性大大方方戴著。見玲瓏說,忙 摘下來給她看,遺憾道:“這塊玉佩質地倒也不錯,可惜卻是男款。你若是喜歡,我下次找個女款的。”

玲瓏開心地接過,放在臉頰上一貼,眼睛看著公蠣一笑,小聲道:“熱的。”接著低聲說了一句:“帶著你的体溫。”

公蠣心中一蕩,不由想起那晚的情形來,道:“你若喜歡就送你,等我下次找個好點的來。”

玲瓏羞赧一笑,將螭吻珮貼心放好,還用手按了一按,唯恐它飛了一般。

公蠣忽覺人生如此美好,一把拉住玲瓏,將她冰冷的雙手從衣領處放入自己胸口暖著,憋了良久才說出一句:“我一定……對你好。”...<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1-28 09:03 PM

(四)

玲瓏成為公蠣第一次深入接觸人類感情的啟蒙者。在此之前,公蠣對那些所謂的夫妻、愛人、親人等之間的感情並無概念,連所謂的朋友,不過是可以一 起放心分享食物的同伴而已。正如他難以理解蘇青對王俊賢的愛,也搞不懂趙婆 婆對董滾子的恨,女人和家庭,一種美麗、神秘而且高高在上的生物,同粗鄙的男子組成的一個奇怪的組合,對公蠣來說從來只停留在口頭,連細想一次都不曾有過。

而玲瓏,帶來了一種不同于以往的奇妙感覺。玲瓏時而成熟穩重,時而溫柔多 情,時而調皮可愛,几乎集蘇媚、珠儿和小妖于一体,各種神態轉換得極為自然, 又拿捏得恰到好處,雖然有點難以捉摸,但帶給公蠣的不僅僅是甜蜜,還有無盡的 新奇和欣喜,原有的一丁點儿不甘和失落漸漸被幸福所代替。因此,當玲玲半閉著 眼斜靠在公蠣肩上,顫抖著睫毛如夢囈一般道:“我們成親吧。”公蠣除了心怦怦怦狂跳之外,只有緊緊地抱著她,用力地點頭。

丁香花姑娘,就作為一個美麗虛幻的夢,永遠地藏在心底吧。

臨近年底,生意暴漲。兩人如今正在熱戀,恨不得天天廝守在一起,但一年的生意,也就指望這麼几日,汪三財和胖頭忙得不可開交,公蠣好歹是個掌櫃,也不得不在當鋪里守著,只能等將近打烊之時,才能找個空儿見下玲瓏,真真儿明白了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之感覺。

腊月二十三,小年祭灶,各商家店鋪早早關門回家,要趕在天黑之前到灶王爺前儿報個數儿。公蠣迫不及待,用身上僅剩的銀兩買了一堆好吃的,又去了柳枝 儿巷。

玲瓏正同吳媽准備祭灶的供品,見公蠣過來,捧出兩身衣服來,一件玄色灑金 滾邊黑緞袍服,一件湖藍翻領祥云暗紋胡服,含笑道:“過來試試。”

公蠣變戲法一般,誇張地從懷里拿出一個精致的盒子來,道:“你先看看這 個。”原來前日,他將從畢岸胖頭處搜刮來的、自己積攢的,加上官府打賞的“破案”銀兩,專程跑去錢家玉器行,挑了一款鐘意良久的上等紫玉丁香花簪,雖比不上玲瓏送自己的琅玕珠名貴,但水色純淨,雕工精細,造型又是公蠣最喜歡的紫丁香,自我感覺相當滿意。

玲瓏看了一眼,微微笑道:“不錯。”連試也沒試便將盒子收了放入梳妝台的抽屜里。

公蠣小有失望,强笑道:“不喜歡?要不我拿去換一件。”

玲瓏睜大了眼,柔聲道:“我知道你手頭不寬裕,干嗎又花這些錢?”

原來玲瓏是為自己著想,公蠣心情瞬間好了,誠摯道:“我從來都沒買過禮物給你。”

玲瓏上前將他卷起的衣領整理好,輕輕道:“我說了,這些東西我也不愛戴的。若是你日常貼身的物件送我,我才喜歡呢。”

可是除了已經送給玲瓏的螭吻珮,公蠣再也沒有任何拿出手的東西。避水玨雖然帶在身上,那種仿冒的東西,哪里好意思送人?

玲瓏吩咐吳媽將屋內的爐火撥旺,幫他除了外套,先穿上那件湖藍胡服,拍手自己贊道:“瞧我的手藝,多好!”接著吃吃笑道:“主要是人長得好。”

公蠣十分開心,笑道:“是你手藝好。”兩人推讓了一陣子,玲瓏笑道:“我們倆就別相互吹捧了,總歸是你長得好,我的手藝也不錯。”

兩人鬧了一陣子,公蠣小心翼翼地提起關于成親之事來:“我同財叔側面打聽 過,說要先找個媒婆上門提親。我去選個吉日,過了年就辦,你看如何?”又道: “舅舅那邊,得空儿我拜訪一下才合禮數。”

玲瓏似乎並不熱心,淡淡道:“先放一放吧。這事儿還是要從長計議。”

玲瓏對自己的情況說得甚少,每次公蠣追問,她便搪塞過去。不過聽她只言片語中透出來的信息,公蠣隱約猜到她從小被父親嫌棄是個女孩,待她並不很好,小時很是孤苦。

公蠣有些心疼,道:“你擔心病症?我不在乎。”玲瓏眉頭一皺,似乎有些不耐煩,道:“我沒事。”

關于病症,公蠣追問多次,玲瓏始終不告訴他。公蠣也去過好几次大雜院,想 同小武打聽,但小武仿佛蒸發了一般,不見蹤影。

公蠣急道:“你快告訴我到底是什麼病症,洛陽這麼大,總有辦法的。”——若 真是絕症也不怕,自己在鬼面蘚發作之前,將靈氣全部給她,不說治愈,保她再活個十年八年定是可以的。

突然想到這個辦法,公蠣頓時激動起來,臉上洋溢著喜悅之色,安慰道:“不怕,有我呢。你會活得好好的。”

玲瓏抬眼看著他,眼神深邃,看不清喜悲,忽然又嫣然一笑,柔聲道:“我不怕。”她將頭靠在公蠣胸脯上,喃喃道:“帶我離開這里吧。”

公蠣身体開始燥熱,想要抱緊她,卻不敢妄動:“去哪里?”

玲瓏閉上了眼:“我們找個沒人的地方,悄悄地生活,好不好?”

公蠣遲疑了一下,道:“好,等我賺夠了錢,我們便去找個沒人的地方。”他來洛陽,本就是因為不甘寂寞,若是再找個沒人的地方,還不如回洞府中待著。

公蠣的觸覺和聽覺要遠遠好于視覺,他可以感知玲瓏身上的細微變化,比如當下,玲瓏在他懷里動了一下,明明不滿意公蠣的回答,但臉上仍洋溢著幸福的笑;剛才她將公蠣換下的舊衣服細細地折疊時,竟然透出一種莫名的焦慮和煩躁;還有上次,她嘴里說著甜美的情話,眼睛里卻是滿滿的心不在焉。偏公蠣是個極其矛盾的人,又粗心又細心,又自卑又自負,玲瓏轉瞬而逝的情緒,公蠣可以敏銳地捕捉到,但卻不明白為什麼,只能解釋為玲瓏因病的關系,情緒不穩。可是除此之外,玲瓏無可挑剔。

偶爾公蠣會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仿佛他同玲瓏,都在表演一個凄美的故事,並 被自己在故事中的表現所感動。但每當此時,公蠣便會特別自責,覺得玷污了這份美好的感情。

兩人說了一車的情話,直到天黑,公蠣才戀戀不舍地回去。

回到忘塵閣,畢岸正在吃晚飯。公蠣原本同他打個招呼便回了房間,但心中激動,急切地想找個人說說話儿,又出來在他身邊坐下。可又不知說什麼,便在一旁傻坐著,偶爾摸一摸胸口的琅玕珠,心中又暖又甜。

畢岸喝完最后一口粥,忽然道:“你的玉佩呢?”

公蠣回過神來,往后一跳,警惕道:“怎麼?”

畢岸道:“螭吻珮呢?”

公蠣唯恐他要將螭吻珮要回去,死皮賴臉道:“這可是我的玉佩,同你丟的那個沒關系。”說完覺得有欲蓋彌彰之嫌,忙又裝模作樣問道:“你的那個呢?我這個擔心碰壞,就收起來了。”

畢岸狐疑打量了他一眼,道:“那就好。”

兩人默不作聲,各自悶頭想心事。畢岸打破沉默,道:“你不找她了?”

公蠣一愣:“誰?”

畢岸慢條斯理道:“那個讓你淚流滿面的丁香花女子。”

公蠣心中的歡喜瞬間變成了惆悵,愣了片刻,垂頭喪氣道:“找不到。”

畢岸道:“那她是誰?”

公蠣警惕道:“你……你跟蹤我?”

畢岸道:“你身上有女人的香味,卻不是丁香花的味道。”

公蠣耷拉著腦袋,瞬間有些茫然。

畢岸道:“也好。”

公蠣竭力勸導自己。如今同玲瓏有了夫妻之實,再惦記丁香花女孩儿,對玲瓏太不公平了。

公蠣心思活泛,這麼一下子,又轉到經濟上來。如今玲瓏雖然嘴上說不用婚禮,但公蠣還是打算好好辦個儀式,那麼成親之事要盡快提上日程,不如老老實實告訴畢岸,說不定他在銀兩上還能幫扶著點儿。頓時換了笑臉,滿臉堆笑道:“畢掌櫃,我……我要成親啦。”

畢岸顯然感到意外,眉頭猛皺了一下。

公蠣臉上有些發燒,道:“這個,可能到年后。”未等畢岸追問,忙補充道: “總之是好人家的姑娘。”

玲瓏對那晚發生之事深感愧悔,唯恐傳出去毀了名聲,因此交代公蠣,說兩人交往之事一定要保密,等她回去先說服舅舅,再由公蠣上門提親,這樣以后來往便順理成章了。

畢岸定定地看著他,道:“你想好了?”

公蠣胸脯一挺,大聲道:“想好了!”接著低了聲音,小聲道:“唯一擔心的身上這些鬼面蘚。畢掌櫃,你得趕緊找到解決的辦法呀。”

關于自己身上有鬼面蘚一事,公蠣並未告訴玲瓏,一是不忍讓玲瓏傷心,二是 真的打算万不得已之時,舍棄了自己的靈力救助玲瓏。當然,若能找到兩全之策, 自然最好。

玲瓏的病症,公蠣問了几次,她都不肯說,只說郎中已有定論,只要開開心心 過完剩余時日便好。公蠣思量,等摸清玲瓏病症,再找畢岸問一問,說不定他有辦 法。他向來對畢岸懷有莫名的信心,總覺得畢岸不是那種輕易會死去的人;既然他不會死,自己當然也不會死。

畢岸道:“鬼面蘚怎麼樣了?”

公蠣不顧体面,將上衣扣子解開。鬼面蘚這兩個月來漸漸變淡,皮膚表層已經看不出,公蠣認為是好轉的跡象,心存僥幸道:“你瞧瞧,是不是快好了?”

畢岸一眼看到琅玕珠,眉頭一挑,道:“她送的?”

公蠣忙將珠子往里面塞,道:“快說是不是要好了?”畢岸皺眉道:“不,由表及里,更嚴重了。”

公蠣急切道:“還有几個月?”

畢岸道:“你的体質異于常人,可以扛得過一年。”

公蠣一反常態,大喜道:“那就好那就好。”

畢岸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公蠣想的是,只要自己能活的比玲瓏久些,不留她一人在世上孤苦伶仃就好。這話自然不便對畢岸講,忙換了話題,堆出滿臉諂媚的笑,試探道:“畢公子,我要成親,你也知道,我手頭一向緊張,到時候可能還需要您幫扶一下呢。”

畢岸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道:“好。”

公蠣見他答得爽快,伸手同他右手相擊,眉開眼笑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可不許反悔哦!”

插香擺供,几人分別給灶王爺、灶王奶奶磕了頭,吃了香脆的糖瓜儿,又放了一大掛震耳欲聾的鞭炮。汪三財磕頭禱告,懇求灶王爺上天多說說忘塵閣的好話儿,來年讓老天爺多降些吉祥,財源滾滾,日進斗金。公蠣第一次在人間過年,又興奮又好奇,看到汪三財做什麼他便跟著做什麼。汪三財十分滿意,終于給了他個久違的笑臉。

閉門鼓敲過,公蠣喜滋滋地回了房間,躺在床上蹺著二郎腿儿,一會儿想著要如何准備聘禮,如何風光体面,一會儿又想著要做哪家的喜服,定哪家的糕點;以后若是生了寶寶如何帶,家里的開銷如何賺足等等,甚至想到兩人白發蒼蒼的模樣,輾轉反側,毫無睡意。

剛帶著甜蜜昏昏沉沉睡去,忽聽有人敲門,公蠣跳了起來,拉開門一看,卻是畢岸。

情知此時在忘塵閣中,來敲門的不是畢岸便是胖頭,公蠣還是有些失望。

畢岸站得筆挺,雙手抱胸,臉上冰冷得如同刀刻,道:“我不同意你成親。”

公蠣驚愕万分,愣了片刻,憤憤道:“你怎麼這樣?前面說后面毀,說話不算話的?”

公蠣的理解,畢岸無非是不想資助他了。强壓著心中的不滿,擠出笑容討好道:“畢掌櫃,我知道您財大氣粗,我成個親,才能用您多少錢吶。您先借了我, 等我賺了錢連本帶利一並還您,還不行?”他說著,還親熱地用肩膀頂頂畢岸的 手臂。

畢岸后退了一步,面無表情道:“叫我畢岸。”

公蠣有些摸不著頭腦,難道畢岸只是不喜歡被人叫“畢掌櫃”?也是,掌櫃二字,聽起來滿身銅臭味。

公蠣滿臉堆笑,恭恭敬敬道:“畢公子,您大人大量,不要同我一個俗人計較。”

畢岸眉頭一皺,煩躁道:“叫我畢岸。”

公蠣嚇了一跳,眼珠轉了几圈,小聲叫道:“畢岸。”

畢岸的眼神忽然有了變化,緩緩道:“我不同意你成親。”

公蠣忽然想到了另一個問題,跳起來叫道:“喂!我可是……沒想到你是……”

他三下五除二將外衣穿好,自己將衣領緊緊捏住,后退了几步道:“我只喜歡女人!你甭想打我的主意!”

畢岸的表情如同被人當頭潑了一盆洗腳水,又是憤怒又是好笑,一把將他推倒 在床上,抓起腳腕一抖。公蠣哇哇大叫:“你做什麼!快放開我!”

畢岸厲聲道:“閉嘴!”不過還是松開了手。

公蠣揉著腳脖子,一個勁儿地往床的最里側躲。畢岸氣得哭笑不得,喝道:“看看你的腳丫子!”

公蠣緊張地低頭,又飛快地抬頭,唯恐畢岸趁機揩油。就在這低頭抬頭的瞬 間,便發現了腳的異常。

腳踝以下,竟然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細鱗,在燭光下隱約發出青色的光。但若不 是迎著光線,只是覺得皮膚粗糙而已,所以公蠣自己也未曾留心。

輕輕按壓,不痛不癢。公蠣想了想,道:“這有什麼,我本來就滿身鱗片。”搖身一變顯出原形,再飛快地恢復人身,滿不在乎道:“瞧見了吧,本來就這樣。”

畢岸緩緩道:“你長腳了。”

公蠣嗤道:“什麼長腳……”說了一半,頓時打住,往自己身上瞧去。

一條青花水蛇盤踞在床上,出神地看著自己上半身和下半身長出來的利爪,不 時用下顎輕輕觸碰一下,滿臉驚愕。畢岸處事不驚,冷冷道:“怎麼樣?”

水蛇抖動了下前左爪,試圖去抓枕頭,但這些利爪剛剛長出,協調性似乎不太 好,只將枕頭抓離了原位,便再也拖不動了。水蛇扭動起來,咝咝叫道:“這是怎麼回事?”

畢岸板著臉道:“用人形。”

公蠣恢復人形,手腳亂舞,驚慌道:“沒什麼不適啊,怎麼會長出來這些手手腳腳的?”說著又去扯胸部的皮膚:“不會是鬼面蘚發作了吧?”

畢岸未予回答,卻加重了口氣,道:“你不能成親。”

水蛇長腳,雖說有些奇怪,似乎並不影響什麼,況且以公蠣的道行,目前很少以原形示人,有了腳,說不定爬行還更快了呢。想到此處,公蠣道:“這同我成親有何關系?大不了從水蛇變成四腳蛇。”自己覺得這句話異常幽默,忍不住笑了起來。

畢岸卻沒笑,道:“不是四腳蛇,是螭龍。”

螭龍,無角之龍,傳為龍之九子之一。公蠣一下子沒反應過來,莫名其妙道:“什麼螭龍?”

畢岸看著他。

公蠣漸漸冷靜下來,遲疑道:“那個螭龍?”

在蛇類一族,流傳著這麼一首歌謠:洛河水蛇,万里尋一;遇時長腳,逢凶化 吉;赤螭無腳,潛龍在淵;赤螭有腳,飛龍在天……

公蠣當年曾問過隔壁的老烏龜。老烏龜講,上古黃帝得蛇族幫助戰勝蚩尤,曾對其承諾,蛇類后輩之中,每万條得道者可有一條浴火成龍,曰螭龍,文安天下, 武定乾坤,封為龍子。

老烏龜當時對此頗為羨慕,當然對公蠣的鄙視也毫不掩飾,因為在他心里,公蠣能躍過一次龍門已經算是撞了狗屎運了,距離“螭龍”,差的不是十万八千里, 而是一滴水同大海的距離。

難道自己便是那個“万里尋一”的螭龍?公蠣心中小有得意,驚喜道:“真的?” 畢岸點點頭。

公蠣喜笑顏開,忙問道:“螭龍有什麼本事?會不會越來越英俊?”

畢岸道:“不知道,也可能越來越丑。”

光是一個“丑”字,瞬間將公蠣的激動打下去了一大半。公蠣失望道:“龍的道行不是更高麼?”

畢岸道:“螭龍之職,蕩滌天下邪祟之事。”

公蠣真想拽著畢岸的臉,看看臉皮下面的表情到底是什麼:“你直說,如果我是螭龍,我能做什麼。”

畢岸木然道:“你能做什麼要看你的本事,我不知道。但作為螭龍,你要明白你的職責是什麼。”

公蠣表情誇張地猜測道:“普度眾生?”沒等畢岸回答,悻悻然道:“估計也輪不到我。”又猜:“難道要我司掌天下降雨之事?”頓時興高采烈:“這個我願意!還可享受些香火供奉。”

畢岸一副看猴儿表演的表情,任他信口開河猜測了半晌,這才道:“妖孽橫 生,螭龍降世。螭龍專為應對巫教而生,你的職責,便是輔佐人君,還黎民百姓以安寧。”

他見公蠣翻著白眼,一臉的不耐煩,又道:“便是鏟除巫教。”

公蠣噗吐出一口氣,半晌才道:“瞧你著繞三繞四的,對付巫教巫氏什麼的,有你和阿隼便行,哪里還用得上我?”

若是螭龍只是這麼個使命,公蠣覺得還不如老老實實做自己的小掌櫃,同玲瓏成了親,生上一窩儿女——若是兩人還能活著的話。

又轉念一想,所謂“螭龍”,不過是畢岸的一句話,有什麼憑據?自己是個什麼東西自己難道不清楚?還螭龍,長四只腳便是螭龍了?

公蠣有點陰暗地想,畢岸見天處理那些同巫术有關的案子,說不定是怕人家復 仇,故意說自己是螭龍,讓那些復仇的巫人們把目標轉移到自己身上來;要不就是想鼓動自己衝在前面,做個替死鬼。

哼,我才不上這個當呢。趕緊儿成了親,等鬼面蘚和玲瓏的病治好了,帶著玲瓏胖頭去開間小生意鋪子,每日里逗逗娃儿遛遛狗,賞賞花儿喝喝酒,悠閑自在, 豈不樂哉?

想到這里,推了畢岸出去,連珠炮一般說道:“行了,這事儿我知道了。我有 多大的本事便端多大的碗,螭龍那碗飯,我指定吃不了。我看著阿隼比我還像螭龍 呢,這話儿你同阿隼說最好,我還想多活几天。成親可是大事,不能耽誤的,你只 要好好准備些禮金,我一定感謝你的大恩大德。”

畢岸把著門,皺眉道:“你確定?我們今晚可以詳細談一談。我手上有很多關 于巫教、巫氏以及螭龍的資料,你若是有興趣……”

公蠣忙道:“沒興趣!”見畢岸還想說什麼,一連串回道:“我困了!不用談! 我沒潛力!什麼也不會!”用力一把將畢岸推出,將門關上,還不忘加上一句:“成親的銀兩不要忘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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